1 与现代其它作家相比,艾青既无许地山、丰子恺等人的宗教活动经历,也不象鲁迅、周作人那样潜心研究过宗教哲理。然而,艾青一生所受的苦难一点也不会比他们少,正是在受难这一基点上引发出艾青的宗教感悟,这种感悟融铸于诗人的灵魂和他创造的艺术世界里,使其诗歌创作透出彼岸之光。如果说诗人对于中国传统宗教精神的接受是在潜移默化中完成的,那么他对于西方基督教意识的认同便是在自觉追求中实现的。因此,基督教的经典《圣经》便被他纳入于诗歌创作的艺术视野:1933年在国民党的监狱里,诗人直接以《新约》为题材创作了长达150余行的叙事长诗《一个拿撒勒人的死》;1936年圣诞节诗人有感于圣子圣母的不幸遭遇又创作了《马槽》。写于同一时期的《病监》、《古宅的造访》和《笑》等诗篇中,诗人或有意或无意、或直接或间接、或全部或部分涉及基督教经典及其意象。诗人还在以后的许多作品的开首或中间插入或引用圣典经文:著名长诗《火把》第15节《劝》的开头引用了《新约·约翰福音》第16章12节的一句话:“我还有好些事要告诉你……”。其16和17节直接取名为“忏悔”。在纪念鲁迅的作品《播种者》开首题目:“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此语引自《旧约·诗篇》。诗人还将一组讴歌苏联社会主义的诗作结集为《新的伊甸集》,并题曰:“耶和华上帝便打发他出伊甸园去,耕种他所自出之土,于是把他赶出去了……,”引自《创世纪》。艾青还在他的《诗人论》中论及诗人与神的命运之联系,现抄录一节于后: 以自己的两颊之晕红与丰盈,交给了深思与哀感,为揭示众生之苦恼── 换得了执鞭者的嫌忌,持有刀枪者的愤恨,彼拉多的喝叱,法利赛人的咒诅──甚至说,把他钉死── 还有,两颊苍黄、瘦削、衰弱,两只宁静的眼睛,凝视着世界,昼与夜,生长与死灭,繁华与凋零……而有所激奋,有所感受,有所发言的──《诗人论》四十四此外,十字架、荆棘的冠冤、耶稣、复活等宗教词语和宗教意象不断出现在诗人的诗作和诗论中。笔者列举这里实例并非想说明艾青曾如何热衷于宗教信仰,而是说艾青与同时代的一些作家一样都曾受到过西方基督教文化的影响,并从中汲取了有益的营养。 2 从艾青的创作实际看,他受基督经典的影响主要在30年代。这一时期正是我们的民族和诗人自己的受难时期。我们的国家内忧外患、瓜分豆剖,我们的民族备受凌辱,我们的人民饱受饥馑、离乱和战争之苦难,我们的诗人也经历了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幕,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度过了长达三年的囚徒生涯,经受过被捕、受审甚至是死亡的威胁,流浪和监禁夺去了诗人最宝贵的青春。艾青与宗教的接近是建立在民族与个人的共同情感体验基础之上的。这种共同体验便是受难,正是在受难这一基点上诗人与耶稣获得了某种精神遇合。马克思曾说过:“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①艾青的受难体验可以说是马克思这一论断的有力注脚。艾青在创作长诗《一个拿撒勒人的死》时,是诗人受难最惨重的时期,是诗人生命的低潮期。诗人不仅亲身体验了耶稣被卖、受审、钉十字架的现实苦难,而且感悟到生命行将终结的精神折磨。据艾青自己说,这首诗是在他生命垂危之际写下的,当他写到“要救人的/如今却不能救自己”的诗句时,不禁潸然泪下。差不多在50年之后,诗人谈及这道诗时不无感叹地说:“当时我病得几乎要死,我是当作遗书写的”。②由于长时间的监禁,艾青在狱中染上了肺病,监狱中的许多难友也由此被夺走了生命,而此时的艾青也几乎接近了死神的门槛,诗撒这样写道: 人们说“我们都是拥抱着 我们的痛苦的基督。” 我们伸着两片红唇, 吮吻我们心中流出的脓血。 …… 我肺结核的暖花房呀, 那里在150℃的温度上, 从紫丁香般的肺叶, 我吐出了艳凄的红花。 ──《病监》 在这里已经透露出诗人将自己的命运与主耶稣相联系的思维意向,这种比拟和联想正是受难生灵的共同叹息。因此,诗人在《一个拿撒勒人的死》中就分外突出耶稣受难被钉十字架的铺叙和描写: 无数的犹太民众和祭司长 和长老们像野狗般嘶叫着: “把他钉死! 把他钉死!” 他被带进了衙门 那里 兵士们把他的衣服剥去 给他披上了朱红的袍子 给他戴上 用玫瑰花刺做的冠冕 把唾液吐在他的脸上 用鞭子策他的肩膀 …… 兵士们把十字架压他的肩上 ──那是创伤了的肩膀── 苦苦的强迫他背负起来 用苦胆调和的酒 要他去尝 …… 他被兵士们按到十字架上 从他的手掌和脚背 敲进了四枚长大的钉子 …… 再把十字架在山坡上竖起 …… 这时沉默的大地传来了飓风的怒吼,昏暗的苍穹下聚起恐怖的云霞,突然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射出一道巨光,映现出“三个黑暗的十字架上的/三具尸身/二个盗匪相伴着/中间那个’犹太人的王。 艾青的苦难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他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被宣布为“克父母”,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有亲生父母却不能称呼爸爸妈妈,有殷实温暖的家却被寄养在穷苦农妇的茅舍下。在大堰河温暖的怀抱里,小艾青虽然得到了圣洁纯朴的母爱,但当他五岁回到家时,等待他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在感情上这个“新家”并不接纳他,他只好沉醉在往日对大堰河的依恋和梦想之中,因为这才是他的精神家园。童年记忆是深刻而持久的,它几乎规定了艾青诗歌创作的情感走向。当他在《圣经》里读到圣子诞生的凄惨故事时,那种对乳母的深情,以及被世人遗弃的童年记忆,就在圣子与圣母的关系中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情感共鸣。于是,1936年的圣诞节,又一首以《圣经》为题材的诗作《马槽》在艾青的笔下诞生了。关于耶稣的降生,《新旧约全书》中的《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都有记载:童女玛利亚在过门前受圣灵感应而怀孕,其未婚夫约瑟得知玛利亚怀孕已五个月,他不愿受羞辱,便想休掉她。正在这时主的天使在约瑟的梦中出现,并对他说:“大卫的子孙约瑟不要怕,只管娶过你的妻子玛利亚来,因她所怀的,是从圣灵来的。他将要生一个儿子,你要给他起名耶稣,因他要将自己的百姓从罪恶中救出来”。这一切都是为了应验主藉先知的豫言:“必有童女怀孕生子,人要称他为以马内利(译出就是上帝与我同在)。”约瑟娶过玛利亚没跟她同房,不久在伯利恒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为耶稣。《马太福音》没有提及耶稣的降生与马槽有关,而《路加福音》则说玛利亚生下耶稣后把他放在马槽里,后得三个东方博士的朝拜。关于耶稣的流浪经历,两福音书都有记载。《马太福音》说耶稣生下不久就由玛利亚带往埃及。《路加福音》说按照当时的法律头生子必献于主,所以耶稣行割礼后玛利亚便带他前往耶路撒冷。至于玛利亚生下耶稣时受到路人的嘲讽和遗弃,两福音书都无记载。艾青的《马槽》主要是根据《路加福音》的材料写成的,但倾注于诗里行间的却是诗人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诗中的玛利亚已经没有圣母的灵光,而更象一位因失童贞而被遗弃的穷苦妇女,诗中的耶稣也没有多少神秘色彩,而仅仅是一个由弃妇所生的不幸的孩子,他一来到这个世上并不像福音书所记载的那样受人朝拜,而是尝尽了被弃和流浪之苦。当玛利亚产后清醒过来时含泪对圣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