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康强 译 近年来,大陆中国对小说创作中的自传途径有所探索。在写作中出现个人化的维度,可以认为是中国十几年来的文学解放运动的具体成果。这以前,作家必须谈论社会;更早一些时候,他们必须为阶级斗争服务。现在有些作者明白表示对个人感兴趣,而且看重他们的自身经历,这一事实足以使我们测定演变的程度。从这个意义来说,自传性叙事以及第一人称叙述在当今中国出现便有其社会与政治价值:个人努力将处境和现时拉开距离。 本文试图考察两位当代作家:韩少功和史铁生作品中的自传性写作的某些机制。 在西方,有些人认为自传是一种地道的西方形式,它与犹太──基督教传统的国家里有关个人的观念相关联,而且此一类型的文学表达不见于世界其他地区。 为什么中国有些作家采用了自传写作呢?这个国家的自传性文学探索在哪些方面与更古老的表达方式保持联系?为什么韩少功和史铁生需要写他们自身,把传记性成份纳入叙事之中?在叙事中怎样表达人、主题、主人公等概念?我必须把包含自传成份的作品置于被研究的作者的作品整体之中,进而把握自传性作品以何种方式体现主题和形势的新颖独到之处。我还必须研究采用自传途径对于文学形式和内容产生的影响。 不过,在谈论中国文学之前,似有必要先对“自传”这一术语从一般的绝非中国特有角度略作探讨。 我们期待于自传性文本的是什么呢?首先,我们怎么知道某一文本是自传性的呢?研究自传性写作的专家philippe Le jeune 使用“自传协定”①这个说法描述作家在作品序言或正文中作特定表述以便读者明白其自传意图的手段。可是我以为,尽管有这些提示,仍旧很难根据自传性词句或参照的数量来测量某一作品中的自传成份;何况文本包含的自传成份的多寡无关紧要。重要的,如JeanStarobinski②所说的那样,是文本提供执笔者的“本真”形像。这一本真性尤其通过风格而显现。 美国学者James Olney③对自传体作品素有研究,他通过分析“自传”一词的组成阐明了在文学写作语境中遇到的这个问题。他提问:“‘我’(αuTOδ指的是什么?‘人生’(βI oδ)指的是什么?我们赋予写作行为(Yραψη)什么意义?把人生,或者一个人的一生转化为文本,其意义与影响又是什么?”他解释说,从前αuTOδ被认为是完全中性的,把它和“传记”这个词连在一起不增添任何新的内容。但是到二十世纪,认识自我的问题在西方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同一关注促使许多批评家差不多在同一时代,在自传中找到对于哲学家、心理学家、文学理论家和文学史家至关重要的话题。一部自传的βI oδ无非是“我”用它做成的东西;如同批评家经常指出的那样,在完成的作品里,无论αutoδ还是βIOδ一开始都没有作为完整的实体,定性的、已知的自我,或者事先给定的故事而存在。正是在这里,写作行为,Ypαψη──“自传”的第三个因素──获得它的全部重要性:通过这一行为,自我与生活水乳交融,取得共形态。……此时间的自我与生活一样是虚构的。” 自传文本可以而且应该看成虚构作品。从这个我以为很有见地的想法可以导出另一个想法:对于作家而言,不存在确立关于自我的客观的,非时间性真理的可能性。不可能有个“自我”今天俯下身子去客观地观察过去的自我,不管是较远的还是很近的过去。可是存在一种传统看法,即只要真实叙述生活经历便排除了叙事的虚构维度。如果我们今天认为自传性叙事提供的本真性是在写作过程中形成的,我们就懂得,作品涉及作者生活面的大小相对来说并不重要,自传中的真实有待到别的地方去寻找。就我个人而言,我在Starobinski所说的本真性里看到这种真实;韩少功和史铁生都要求达到这一本真性。 以上看法强调传记和自传之间的根本差别。而在古代中国,这两种体裁之间的联系甚为密切。吴佩义(译音)写了一部研究传统中国的自传写作的专著,他指出:“自传应否不同于传记?二十世纪之前,中国从未有人提出这个问题。这一点自然与着重主观性的现代倾向相背”。④按照吴佩义的说法,传记在中国不止是“生活的表现,它是向后代传达生活中某些值得传达的方面的手段。”这就要求采用一种不带个人感情的语调──主体意识和个人感情更适用于诗歌。这也要求使用一种简洁明了的语言。 今天,受到诱惑写作自传的中国作家应用的当然是现代语言。何况我们在这里研究的两位作者都在各自的作品里发扬了个人风格,带着他们独有的节奏和表达方法。 我使用“诱惑”这个词是为了强调今天中国一些青年作家投入的这一写作途径的部分性──相对于他们的创作历程的整体而言──和实验性。尽管他们有若干相同之点,还是应该指出,韩少功和史铁生的自传诱惑并非表现为同一方式。两者都采用自传性写作,其演变却各行其道,犹如他们的作品各有千秋。自传性叙事没有任何理由在作家的非自传性创作世界之外另树一帜,何况自传维度拥有以隐蔽方式显现的无限自由,不过两位作家有一个基本共同点:在他们的自传性作品中我们看到有个“我”充当导演,牵动叙事的各种线索。 韩少功在其带明显自传成份的作品中与他的文学创作整体中一样,熔想像、记忆、臆测、回忆于一炉。主体借助思索与感受组织文学材料。 如果我们特别想知道在什么时候自传诱惑昭然若揭──我已经说过,此种操练很难,而且往往劳而无功──知道它在作家创作中所占的数量,至少在我谈到的他们的作品中所占的数量,我们可以注意以下几点。我们首先看到,韩少功的作品主要是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和散文。在某些场合难以确定某一叙事属于何种体裁。就自传性写作而言,还需要提到游记,主要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印象札记,用于向中国读者介绍作者访问的外国。这些游记承袭传统。Yves Hervouet在其研究传统中国的自传写作的综合论文中正是把游记看作自传的各种体裁之一。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