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听说广东的李国伟同志在创作一种“少年自我历险小说”。无缘得见,也不大好想象。近日找来作者的几本小说读了一遍,尤其是读了,《狮面神像》开首的一段话,方明白其大概:“我们通常看到的小说,都是用第一人称‘我’、或第三人称‘他’作主人公,但自我历险小说却用第二人称‘你’。所以,当你打开自我历险小说时,读者‘你’便成为书中的主人公了。小说情节的发展,必须由‘你’来推动,‘你’的历险渴望,便在这种直接的参与中得到了最大的满足”;“阅读时不必按页码顺序来读。困为,在每一页的结尾都如来到岔路口,为你设置了数个不同的抉择。‘你’必须根据情节的发展,选定下一步的情节路径,不同的抉择,会把‘你’引向不同的结局”。(《巨人》1993年秋季号) 但读完小说,我却很有些失望。 “自我历险小说”是以读者完全认同小说中的主人公为基本前提和主要特征的。但恰在这一点上,“自我历险小说”能否成立是很成问题的。人物(如小说主人公)是小说的构成因素,内在于作品,而具体读者是外在于作品的。阅读时,读者借助想象进入作品,他首先认同的是隐含读者,即作家通过具体的题材、主题、情节、结构、语言等为读者设置的理解整个作品的位置,而不是人物或叙述接收者(这种认同也不是完全的,无条件的。因为,如果完全地无条件地认同了隐含读者,读者便失去了对作品的批判性)。正是通过这一位置,读者才与叙述接收者及整个艺术世界发生关系。一方面,他要进入艺术世界、感受、体验具体的人物、环境、事件;另一方面,他又要与艺术世界保持某种距离,以便对艺术世界进行观照、反思甚至批判。就是进入艺术世界,他也不只是认同某一人物(即使这一人物是故事中的主人公),而是要从一切可能的视角观照、感受、体验所有的人物、环境、事件。即是说,在整个艺术欣赏的过程中,读者的观点都要保持有可以移动的自由。或者在艺术世界内都自由移动,一会儿贴近这一人物,一会儿贴近那一人物;或者在故事内外移动,一会儿站在故事里面,一会儿站在故事外面。用传统的中国文学理论的话说,叫能入能出。能入,才有对人物及整个艺术世界的真切感受和体验;能出,才有与艺术世界的距离,才能站在一定距离外对艺术世界和作家对艺术世界的创造进行观照、审视甚至反思、批判。“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只出不入和只入不出都是违反艺术欣赏规律的。现在,所谓的“自我历险小说”不仅要求读者完全地进入故事(只入不出),而且要求读者完全地认同某一人物,将自己化身为故事中的历险者,这就不仅取消了读者观照、反思、评价整个艺术世界的权力,也取消了读者从除了主要历险以外的其他视角感受所有人物、事件的权力,其实是将读者的视角强行地限制在作品中某一具体人物的极为狭小的视角里。这一要求不仅是难以做到的,也是不可取的。 这一要求在所谓的“第二人称”小说里尤难实现。按热拉尔·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的辩证,人们通常所说的“第一人称叙述”、“第二人称叙述”、“第三人称叙述”并不确。因为叙述者倘要自称,还是都要用“我”的。现在人们所说的“第二人称”小说,其实是在小说中设置一个有形的叙述接收者,即作品中的“你”(通常是故事中的某一人物),作品就是叙述者向这个有形的叙述接收者讲述的故事(通常是他自己的故事)。如班马的《鱼幻》、《迷失在深夏古镇中》等。由于有一个有形的叙述接收者,故事是对这个有形的叙述接收者讲述的,隐含读者与叙述接收者在作品中被鲜明地区别开来了(在其他小说中,这二者的区别存在但不鲜明,很多时候还无法区分地重迭在一起)。这样,当叙述者向叙述接收者叙述故事的时候,读者被明显地置放在“偷听者”的位置上。读这类小说,读者是比读任何其他小说都更能感到自己是一个“观者”、更能感到自己与叙述接收者、人物及整个艺术世界的距离的,因而也是更难认同故事中的人物、将自己变成故事中的“你”的。我读《狮面神像》,就感到一面有一只作家的手将我使劲地压向人物,一面又有一种从自身产生的力使自己顽强地从人物身上浮现出来。不知作家压着读者的手是否也感到这种反向的浮力? “自我历险”云云很难成立。对于《狮面神像》等作品,“少年自我历险小说”也不是一个很好的名称。据我看,《狮面神像》等小说的特点并不在所谓的“自我历险”,而在情节发展的每一关节点上设计不同的选择,使故事因读者的选择的不同有不同的方向,最后导致不同的结局,出现“看了一本书,也就等于看了许多本情节不同、结局不同的书”的现象这一点上。以此为着眼点,我觉得也在进行类似试验的夏辇生将她的作品题为“魔方童话”倒是一个不错的名称。据说,现在的电子游戏也常常设计不同的程序,让游戏者在每一关节点上都有不同的选择,从而引出不同的发展方向和结局。那么,将《狮面神像》等作品称为“电子游戏小说”也是可以的。或者,干脆,根据这类小说在具体操作上与儿童搭积木游戏的相似,称其为“积木小说”也许比称其为“自我历险小说”还恰当些。 二 但是我决不想因此而否定《狮面神像》等小说。正名,只是表明我觉得应从一个新的角度去认识一些作品。 和以往的小说相比较,《狮面神像》等小说有哪些新特点? 最明显的特点自然在其情节结构方面。结构是作品的内形式,一部作品有怎样的形态,主要是由其结构决定的。而在小说中,结构主要体现为情节的安排。以往的小说,不管它们之间怎样差异,一般都有稳定的结构和情节,作品也正是通过自己的情节、结构建立起自己的艺术世界。但《狮面神像》等作品却将这基本的小说艺术原则打破了。通过在情节发展的每一关节点上设置不同的发展方向,情节的下一步发展交由读者自己选择,不同的选择获得不同的故事,出现“看了一本书,也就等于看了许多本情节不同,结局不同的书”的局面,这就整个地颠覆、消解了作品的情节和结构,使情节、结构向碎片化的方向转化,成为可由读者任意拆卸、组装,没有确定形态的东西。你可以说作品中没有故事,也可以说作品中有许多故事;你可以说作品中有许多中心,也可说作品无中心。因为多中心即无中心。犹如一堆积木,你可以从中选出一些部分按照某种原则搭成一座山、一道桥、一座宫殿,也可以从中选出另一些部分按另一原则搭成一个人、一匹马,一头大象,每一种选择及其创造的结果都是合理的、平等的、决无对错之分。如果说作品中由许多选择构成的故事都是复制,那也只是一种没有“原本”的复制。以往小说中相对完整的艺术世界基本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