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回顾新时期文学发展历程的时候,就会发现,尽管这十几年来出现了种种文学观念的变革和艺术形式的花样翻新,但人的主题仍然占据着中心位置,它从伤痕文学对人的价值和尊严的呼唤起步,到新写实小说对人的现实生存状态的关注,走过了一个对人的认识不断深化的过程。那么,新时期小说中人的主题是沿着怎样的轨迹演进的呢?这是本文所要探讨的中心问题。 一 新时期文学是从揭示人的伤痕开始起步的,人的主题地位的确立也是从展示人的内心痛楚与创伤开始的。 70年代末的伤痕小说以深切的同情关心普通人的遭际和命运,从中展现出人性在邪恶势力摧残下的毁灭,从人的思想性格的扭曲和变态中写出人的灵魂创伤的深度。这些小说的价值,在于为恢复人的尊严、重新确立人的价值进行了不懈的努力。这种对人的命运的关切、对人的心灵伤痕的揭示,引起了整个社会的共鸣。这种广泛的审美认同,显示了人的意识的全面觉醒,也为新时期文学人的主题的不断深化开拓了前进的路。 文学中人的意识逐步走向自觉以后,作品就着重发掘普通人纯朴善良的品格、美好的人性、高尚的道德观念,展示他们复杂的心灵和命运。刘心武的《如意》是较早出现的一部自觉尝试这种意图的作品。它没有从政治因素上考察人的行为动机,而是进入到了人性的层次。主人公石义海不管在何种险恶的环境中,总是恪守着“人要善待人”的道德原则,显示出朴素的人道主义精神。作品体现了对人际关系的一种理性思考,只有尊重他人的人,自身才值得尊敬。谌容的《人到中年》把长期被打入另册的知识分子当作正面主人公进行表现,陆文婷这一形象具有强烈感人的人格和人情力量。戴厚英的《人啊人》、陈建功的《盖棺》、蒋子龙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徐怀中的《西线轶事》等一批作品都写出了普通人的性格真实性和心理复杂性,写出了他们身上闪现出的人性光辉,写出了对人生价值的肯定。正是在对人的价值的审美追求中,平凡的人在新时期文学中真正站立了起来。 二 新时期文学在描写伤痕中发现了人,使作为一般形态上的人性在文学中获得了审美的价值,那么作为特殊形态的人的个性特征也就更有理由进入审美的视区。因为“任何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①。新时期文学在尊重人性的意识上,开始张扬人的独立不倚的个性精神。张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线上》,抒写了青年女性要求在社会生活中与男性站在同一地平线上的个性自主意识。张贤亮的《肖尔布拉克》从一位盲流新疆的汽车司机的自述中,传达出不屈从命运的毅力。张洁的《方舟》表现了三个知识女性为维护自已的尊严和实现自身的价值而奋斗的自强自立的精神。张承志的《北方的河》从一个应届大学毕业生克服重重困难报考人文地理研究生的故事中,表现了倔强昂扬的性格和进取拼搏精神。这些都是普通的人,但他们在灾难和厄运面前,却显示出达观和不为世俗所阻的超脱和刚毅气质。这种个性精神对我们这个历经磨难而站立起来的民族来说,更是非常需要的。因为一个民族的兴旺发达,有赖于每个社会成员的个性才情、智慧能力的独特发挥。 人的个性意识和人格精神,在大自然的观照下更加奋发昂扬。大海天空博大宽广的胸怀,高山雪峰独立不倚的精神,长江大河气势磅礴的气概,森林莽原神秘奇特的气韵等,在文学世界里都成为对象化了的人格力量。《北方的河》中的主人公把自己的人生思考同北方的大河巨川交融在一起,使人们听到中华民族“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历史回响。人、自然、历史浑然一体,显示出蓬蓬勃勃的力量。 人感受着大自然生息的律动,吸收着大自然的气质神韵;而人又把自己的气质、性格、情感、意志赋予了自然,使人与自然融为一体息息相通。正如马克思所说:“人对人说来作为自然界的存在以及自然界对人说来作为人的存在,已经变成实践的、可以通过感觉直观的。”②在人与自然的相互确立中,人的人格力量和个性精神借助大自然的律动而获得了张扬。文学就这样在自然界这第二人生战场中,在人与大自然的搏斗中激扬个性精神,来补救“近代人格弱化”的缺陷。这种表现也出现在邓刚的大海,梁晓声的北大荒,孔捷生的大林莽,刘舰平的青浪滩,李杭育的葛川江……。这人格化的自然,它那神秘、凶险、残酷的个性,给征服者累累创伤,甚至吞噬掉人们的生命。但人在与自然的搏斗中呈现了自身的价值,使弱化的人格得以匡正,使生命力更加强健,使个性得以激扬。从人们那虽九死而不悔的执著信念中,分明凝聚着夸父、刑天、精卫、夷羿的民族精魂。这种个性力量和人格精神的伸张也正是民族活力的源泉,和民族振兴的希望所在。 三 如果说个性力量的张扬,使新时期文学人的主题从一般形态走向特殊,那么对人的生命意识的考察又使人的主题从特殊形态回归到一般。从人的现实存在方式和生存能力角度表现出的生命意识,一方面凝聚着对人生的理性思考;另一方面又显示出原初的生命状态及所表现出的感性力量,二者构成了新时期文学生命意识的内容。 新时期文学对生命意识的表现,最初是以一种不自觉的形态出现的。王蒙的《杂色》中的曹千里,从一匹忍辱负重、受人轻视的杂色老马,想到自己光阴虚度、韶华早逝、碌碌无为,不禁发现了对人生和生命的概叹。他对外部环境的消极顺应,使那曾充满活力的心灵磨出了厚厚的老茧,而他又从山峰草原自然生命的永恒中获得了人生哲学的启悟。小说把生命意识同历史意识相联系,让人们从个体生命的悲剧来透视窒息人活力的外部环境,从个人存在的方式来思考民族的生存状态。在史铁生的《命若琴弦》中,对生命的这种理性思考变为一种自觉的意识,表现出对生命的一种抽象的、然而更加深刻的理解。说唱艺人老瞎子的师傅50年前告诉他,只要弹断一千根琴弦,再按一张药方服药,就能重见光明,并把药方封在他的琴槽里。50年来,他为了实现双眼复明的宏愿不停地奔波,在70岁时终于弹断了一千根琴弦。当他满怀希望地到药铺取药时,才知道那药方是一张无字的白纸。这无情的打击,摧毁了他赖以生存的信念。他整日冥思苦想,终于彻悟了:人的生命只有在孜孜不倦的追求过程中,才能有蓬勃的生机,目标的实现与否是无关紧要的,关键是使生命运行的过程充满欢乐。正是这虚设的目标,才使他的一生在绷紧的琴弦上弹奏出生命的欢歌,他明白了师傅的良苦用心。他找到了瞎子徒弟,为陷入绝望的小瞎子指出了人生的路:只有弹断一千二百根琴弦后服药,才能恢复光明,并像师傅那样把张白纸封在小瞎子的琴槽里,在悲壮的气氛中完成了生命的传递。这儿没有西方现代派文学中生命的荒诞、颓废和绝望,而是令人感奋的、使生命过程充实欢乐的执著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