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解放与囚禁:走向内心独白的自我反叛 如果说,新时期文学对真实性追求的第一阶段是对极“左”路线专制的政治─社会的揭露和批判,那么,它的第二阶段就是对主体自我的情感─心灵的内在反思。自我反思在对极“左”路线专制下的个人盲从和迷信的怀疑与否定中,发现了个体自我不可被社会整体替代和消解的情感、意志及感觉的存在──个性的独立价值。我们在张辛欣式的情感独白中第一次明确听到了自我表现的叙说。虽然这个自我是脆弱的,而且在多次受伤之后怀疑更多于希望。但是,它敢于背弃一个无处逃避的世界而转向自我的伤痕累累的情感深心,这本身就是一种解放,就是一种反叛,因此是一种勇气和力量的证明。新时期文学的真实,只有到了这个受伤的自我的心灵深处,才达到了它的深刻性。在这里,人不再掩饰它对情感的渴望(《我在哪儿错过了你?》),大胆地宣告了自我实现的要求(《在同一条地平线》),甚至公开了自己在重重失望之后对自我心灵的无奈地困守(《最后的停泊地》)。张辛欣式的叙述的意义在于发现了自我情感的存在,并且肯定了它的独立价值──这是生命不能跨越的。激情的涌流溶解了叙事的结构,而听任情感的痴情独白──情节消逝了,主人公化成了倾诉的话语之流。在文学全面的虚假化叙述之后,张辛欣直率的女性独白把深心的情感的真实揭示给我们。在张辛欣“对手是别人,也是自己”(《在同一地平线》)式的诀弃一切的怀疑中,这也许是真情最后的停泊地,但在时代之声不绝于耳的强迫下,它就完全可以成为一种新的可能,即怀疑之后的寻找。 张承志的叙述正是怀疑之后寻找的壮丽歌唱。这种歌唱是个体情感的内审和自我肯定的历史性深化,,它把自我实现的普遍性要求展现为空前强烈而沉重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自我走出来为民族承担命远。《北方的河》中那个热血奔涌、渴望远行的青年正是这个命运的承担者。他从黄河出发的灵魂用矢志不归的意志表明:文学的自我表现在反叛传统对自我的束缚和压制中,包涵着对未来的明确指向。因此,对自我的表现,同时就是对自我的呼唤,而且是在时代的立场上,以时代的名义呼唤。宇宙之音正从它的深处到来,“我”怀着一颗寻找的雄心跨上了黑骏马。奔驰的神骏追赶着宇宙之音排山倒海的步伐,把“我”带入雄壮之美的风暴中。“我想把已成过去的一切都倾洒于此,然后怀着一颗更丰富、更湿润的心去迎接明天,就像那个骑着黑骏马的牧人一样。”(《黑骏马》) 新时期文学自我意识的萌发,是与整个世界现代历史对人类个性的要求相呼应的。这种呼应使当代文学自我的寻找必然参照或参与现代世界的对“我是谁?”的未完成的自我身份确认,更进一步讲,必然参照或参与构成现代意识主题的“无限发展意识”,它不仅把反叛的主题从怀疑的抉弃深化为寻找的热望,而且使自我在世界性的背景上来重建个体自我和社会整体的联系。因此,在怀疑与寻找的根本性统一中,当代中国自我达到了它反叛传统的权威的特有深度──个性向世界无限性的深度奔进。这种奔进带着自我放逐的勇气和欢欣,并且最终升腾为在无限中流浪的生命狂欢。“我独往独来地欢乐地走在我的流浪路上。”(《金牧场》)在张承志式的叙述中,自我反叛的怀疑与寻找内涵被消解于无限流浪演奏的自我生命颂歌中。流浪成为自我生命的自由和强力的象征,成为自我实现的最大可能的“金牧场”。张承志式的叙述把流浪自我化了,同时也把它本体化了。漫游世界的流浪充当了自我叙说的元叙述,成为自我存在的全部规定。 流浪的自我化和本体化把自我的生命意志转化成自我生命崇拜。这种崇拜把个性悬挂在生命的旗帜上作了最高程度的张扬,但同时也夸大了自我的力量,并且把自由作为一种绝对的存在自律交给自我。这是自我的无限性解放,但同时预示着自我的根本性失落。正如在一次又一次的流浪中,世界只是自我难以逆料的遭遇而非栖居之屋一样,流浪既没有把自我带到世界的深处,也没有完成自我的表达或叙述。换句话说,被本体化和自我化的流浪,不仅使自我不再可能承担他作为探索者的历史承诺,而且把自我本身拦阻在持续不断的流浪之途。由于没有指归为之提供意义,这无止境的流浪很快就演变成没有生命内容的单纯重复,流浪不但未能向自我生命输送任何新的血力,反而成为自我生命的绝对耗散。《金牧场》在外在的喧哗和热烈之下,暴露了血力枯竭、心灵疲惫的张承志式的流浪英雄的无为挣扎和无可奈何的悲哀。 二、反讽与游戏:欲望反叛的技术化戏拟 现代历史面向未来的发展,一方面要求自我对传统进行持续不断的反叛,另一方面在发展的无限延伸之中使因为脱离传统根基而漂泊无依的自我陷入沉沦之境。因为解放而被囚禁,因为自由而沉沦,因为同历史运动的无限性失去了联系,自我实现的无限欲望也同时推动了个性的真实,所谓自我实现,只不过是欲望反叛的技术化的戏拟。自我实现的根本性的不可能把存在的本体性欲望置换为对技术的本体性欲望──技术发展的无限性成为无限欲望的自我存在的唯一希望和可能。在现代化历史运动的无限发展进程中,对技术的本体性欲望使个人的存在达到一种顺应历史的先锋性,但同时也把这种先锋性归结为个性的泯灭和自我的沉沦。 欲望反叛的技术化戏拟首先表现为刘索拉式的反讽叙说。这种反讽叙说把个人存在的荒谬境遇转化为随心所欲的自我调侃。它不但不努力弥合个人与世界的生存裂缝,反而着意夸大这个裂缝。在《你别无选择》中,刘索拉认同了个人选择的无意义,但是,她并没有转而寻找个人生存的意义归宿,反而把个人的无意义选择扩张为《寻找歌王》中女主人公在城市与远山(现实与精神)之间的貌似执着的寻找和《蓝天绿海》中流行女歌手的欲望纠缠的困顿迷乱的吟唱:“你到底想要什么?”对自我的诘问不再是为了向深心的自审,而是为了给自己提供一个可能操纵的叙说话语母题,以保证话语欲望的表达。刘索拉式反讽的技术给戏拟特征表现在用夸张了的放弃和失败来表现执着和胜利,叙述话语的富有音乐感的自由跳跃,掩盖了信心丧失后的内心惶惑,在仿佛是不动心思的自由叙述中暗暗编织一个特立独行的自我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