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中断 不论文学史如何表述中国文学的1985,这个年份都曾是韩少功文学生涯的一块重要界石,韩少功在这个年份集束抛出了《爸爸爸》、《归去来》、《蓝盖子》等一系列小说,并且在声势浩大的“寻根运行”之中领衔主演。1985年是韩少功的一次文学复出。此前,他有意沉默了一段。没有人知道韩少功在幕后想了些什么,但他的小说立即让人感到:这是一个充实的沉默。 我曾经不无夸张地向韩少功提出一个警告:成熟的停顿。一些作家可能在成熟之中不知不觉地徘徊不前。他们的小说变得光滑流畅,但却渐渐丧失了勃勃生气,仿佛闷在一个透明而又无形的壳子里面。韩少功的复出表明,他一举挣破了这样的壳子,开始纵横自如。对于一个作家,这是精神量级的提高,而不仅仅是技术的完善。 从《月兰》、《西望茅草地》到《远方的树》、《飞过蓝天》,这些沉默之前的小说已经与今日的韩少功拉开了不小的距离。于是,这将成为一个有趣的追溯:这一段沉默为韩少功带来了什么? 我首先惊异地看到,韩少功果断地抛弃了诗意。《远方的树》或者《飞过蓝天》之间曾经有过的抒情爱好中止于1985年——《爸爸爸》的出现恶作剧地毁掉了种种诗意的语境。 沉默之前的小说之中,韩少功不时喜爱嵌入一些排比句。这是叙事为诗的句式留下的席位。至少在某一段时间内,作家与批评家有意无意地将诗意视为小说的至高之境。这是诗的古老传统所具有的余威。作为一种文类,诗意味着崇高、圣洁、优雅、美、温情;但是,这一切突然在1985年前后遭到了有力的拒绝。一阵粗鄙之风耀武扬威地席卷而来。诗的内部出现了哗变。小说将“诗意”作为廉价的“小布尔乔亚”情调拒之门外。这一场美学起义的原因有待于详细考证,但是可以肯定,当前不少重要的作家不约而同地加入了这场起义。这时,诗意成为一种令人害羞的品质。韩少功小说里的排比句一下子销声匿迹了。如果他偶而还装模作样地重温这种句式,读者就会见到一段令人发噱的陈述。《爸爸爸》之中的丙崽娘是一个业余接生婆。她经常跟某些妇女嘁嘁嚓嚓地咬耳朵,然后带上剪刀出了门:“那把剪刀剪鞋样,剪酸菜,剪指甲,也剪出山寨一代人,一个未来”——这种不伦不类的排比与其说是诗意,不如说是调侃。 相同的意义上,人们将察觉另一个迹象:韩少功小说之中的秽物骤然增多了。蚯蚓、蛇、蝙蝠、拳头大的蜘蛛、鸡粪、粪氶凼、鼻涕、尿桶、体臭、汗味、月经、阴沟、大肠里面混浊的泡沫和腐臭的渣滓,如此等等。尽管韩少功的乡党——诸如残雪,或者徐晓鹤——体现出了共同的嗜好,但我不想在这里卷入任何地域文化的难题。在我看来,这是韩少功的视域转换,无论如何,秽物始终坚定地存在,从不躲闪回避;但文明教养通常有意地对秽物忽略不计。经过文明的训练,人们的眼光视而不见地掠过种种秽物,驻留在旗帜、徽章、鲜花、格言、伟人的手势、美女的仪容或者上司的脸色之上,然而,韩少功看来,秽物是现实所不可删除的部分。人们没有必要隐藏秽物,然后矫情地对现实发出夜莺一样的吟唱。 秽物的存在理所当然地抑制了抒情的兴致。1985年之后的小说里面,韩少功坚决地摈弃了温情脉脉的爱情故事。这多少有些奇怪。爱情曾经而且仍然使许多作家趋之若鹜。韩少功为什么显出了异常的冷漠?或许,他已不习惯这种过分抒情的题材。《昨日再会》之中有一个可笑的插曲:主人公“我”在即将拥吻之际夺门而逃,原因是他突然回忆起女主人公在茅房里的动静——乡村的茅房十分朴素,隔壁的任何声响都将分毫不爽地传过来。这显然近于戏谑,但《昨日再会》是这批小说之中惟一的爱情故事。当然,严格地说,这里并没有爱情,读者看到的是,一个女人如何在爱情的形式下面表演她的诡计、骗术、利诱、征服异性。《昨日再会》之中始终没有心旌摇荡的爱意出现。一切可供抒情的场面都被犀利的揭露及时地败坏了胃口。 韩少功再也不能放纵地动情了吗?他的双眼再也察觉不到诗意的景象了吗?作为一种否证,我迅速地想到了《诱惑》对于山间水潭的描写: ……向潭中游出几步,水下就只有一片绿色了,绿得越来越浓,是一种油腻的绿,凝重的绿,轰隆隆的绿。你也许会觉得,这一片绿完全可以敲碎,可以一块一块地拿起来;也许还会觉得,一定是千万座青山的翠色,在冬天一瞬间崩塌摔碎了,碎片全部倾注在这个深潭,长年郁积和沉埋,才生出这个碧透的童话。 这是一种由衷的赞叹。同样,《海念》之中的海也不逊色。这里有潮湿的风,钢蓝色的海腥味,海鸥的哇哇声从梦里惊逃,海满身皱纹,水平线上的白帆如同千年沉默的巨耳。涨潮的时候,千万匹阳光前赴后继地登陆——这时的韩少功已经变得单纯而又充盈。 可是,一旦返回人丛,韩少功的神情立即变了,他迅速地警觉起来。也许,韩少功在人丛中见到了过多的精神秽物——虚伪和造作。人丛远没有大自然那样可爱,他无法继续为人丛抒情。韩少功不仅发现过许多伪君子——他不仅曾经为红袖率、红旗、灼人的口号、革命理论、友谊、堂皇的诺言所欺骗,而且,韩少功还发现了“伪小人”。“小人的身份几乎是反叛伪道学的无形勋章,而且可以成为一切享受免费权。”所以,“伪小人”是相当实惠的。他可以“以小人这张超级信用卡来结算一切帐单,了却一切责任和指摘”。将虚伪背后的面目剥落出来,这隐含一种快意;但韩少功也因此付出了代价:警觉使他无法再对什么人信赖地纵声赞颂。 人们很快就会在韩少功的小说之中察觉一种特殊的口吻:一些俏皮的形容词,一种冷冷的嘲讽,几句硌人的挖苦之辞。这种特殊的口吻尤其经常出现于人物描写之中。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修辞策略。俏皮、嘲讽或者挖苦将有效地阻止滥情的倾向,阻止读者对于这些人物产生过分的亲密感和崇拜感。换言之,这种修辞策略同样体现了韩少功的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