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对中国文化的关注,在《归去来》、《蓝盖子》、《爸爸爸》、《女女女》等作品中清楚流露出来。本文希望探讨韩少功的文化反思精神如何在这几篇小说中呈现出来,他这几篇作品如何促使读者也对文化进行反思,以及他如何通过文学创作来参与创建崭新及划时代的中国文化这项富于挑战的工作。 先读《归去来》吧。马眼镜的故事(他与山民的恩恩怨怨以及他和山民四妹子的姐姐的关系)其实就是韩少功在《远方的树》、《西望茅草地》、《那晨风·那柳岸》等小说中写的那种爱情故事,以及那种描写知青与农民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的故事。可是,在《归去来》中,韩少功却把这类故事悬空不写。他写的是什么呢?是一个人如何在自愿多于被迫的环境下,丧失了自我认同感;又如何在自己内心产生一种莫名的罪恶感和内疚感,甚至离开山寨之后,仍不能找回他的“自我”。也许会有读者把黄治先这人的遭遇,视为无数人在“文化大革命”时期遭遇的缩影——被扣帽子,被指控犯了一些自己从来没有犯的罪等等;以致把这故事看为对“文化大革命”的一种严峻的批判。不过,正如我刚刚指出,黄治先是在自愿多于被迫的情况下,放弃自己的身份,扮演一个他人要他扮演的角色。他甚至因为“那家伙”(马眼镜)可能和他长得很相像而感到安心,因为“今天的吃和住是不成问题了,谢天谢地”。后来,当他突然发现马眼镜可能是个杀人凶手时,他仍然没有在山民面前否认他是马眼镜。又当他被四妹子斥为“没情义的”人,并知道四妹子的姐姐很可能就是为他(马眼镜)而死时,他也仍然不作任何辩白。最后,他更像罪犯一样,偷偷“逃”离山寨。 正因为韩少功把黄治先的故事写得如此扑朔迷离,所以,当我们想到黄治先究竟怎样丧失了他的“自我”时,便不能把他的遭遇看成是简单的政治迫害,而要正视“人的自身”这个问题。而“人的自身”这个问题,当然是和文化有密切关系的。更彻底一点说,“人的自身”这个问题,是和中国文化如何“制约”着人这个问题不可分割的(“制约”这两个字是从阿城的一篇文章——《文化制约着人类》借用过来的)。下面这个故事,相信有助于解释这二者的关系。 在飞机里,有两位美国教授,一位年老,一位年轻。年老的对年轻的说:“我想请您帮忙。”年轻的说:“好,您说吧。”老教授便说:“我有一个儿子,病了,快死了,我现在就去探望他。但我怕听不到他说的话。所以,我想请您帮我。我每说一句话,你就跟着我说,但不要说出声,让我看你的口形。好了,开始了。第一句:‘我快死了’。”老教授很繁忙地盯着那年轻人,等了很久,他还不开口。然后,他很为难地对老教授说:“对不起,我不能帮您。那不是我。” 这个故事,带出西方很多作家、理论家和哲学家所强调的一种价值观:“自我认同”。对那年轻的教授说,维护个人独立身份比其他道德和道义的价值来得重要。我们把这年轻教授和《归去来》的黄治先作一比较,便会明白人的自身这个问题,为何是和中国文化如何制约着人这个问题不可分割。 这一点,在《归去来》里面真是呼之欲出。尤其是黄治先在小说结局时自言自语的那句话:“我累了,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巨大的我了。妈妈!”“那个巨大的我”除了泛指凝聚在山寨社群生活里的传统中国文化外,是不是还暗示中国文化中一个重要的价值观念——“大我”呢?这个暗含在文字里的“大我”观念,亦使我想:中国文化(或者应该说,中国的“主流文化”或传统儒家文化、礼治文化)对人的制约,是否可以见于它用各种不同的方法(例如,宣扬“牺牲小我,完成大我”这价值观)使小我“走不出那个巨大的我”;亦使人对“我是谁”这问题不加重视,或仅视之为“定位”的问题来处理呢? 韩少功并没有在《归去来》花很多篇幅做文化反思的工作,但反思的精神,清楚呈现在他对“大我”这观念的处理手法上。“大我”这个阴影,笼罩着整篇小说,驱不散,赶不走,除不去,避不了。读了这篇小说,你不能不想:“我”究竟能不能随便做“他”呢?当“我”说“我”的时候,“我”究竟认同什么?“我”怎样才能“走出”或超越那“大我”?怎样才能摆脱非“我”及那强加诸我身上的“我”呢?作者是利用黄治先与“大我”那种盘根错节、纠缠不清的关系来唤醒读者文化反思的意识。 韩少功的同期小说《蓝盖子》,表面看来,和《归去来》有很多相似之处。黄治先因那股莫名的内疚和犯罪感,因“整个莫名其妙的我”而使他感到窒息,必须潜逃。陈梦桃这个在苦役场做埋死尸这差事的人,也是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内疚和犯罪感所折磨着,不过,他逃不掉,疯了——平平静静地疯了。但因为陈梦桃的故事,只是小说中“故事里的故事”,所以整篇小说便较《归去来》复杂得多。 外层的故事,是叙述者“我”写自己在路过一个小镇时,遇到那个疯子—一陈梦桃——然后从别人的口中,听到陈梦桃如何变成疯子的故事,以及这个故事在“我”身上产生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叙述者“我”描述了多种人对陈梦桃遭遇的不同反应。作者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描写听众反应”那么简单;他是藉此邀请读者和他“对话”。身为读者、听众的我们,又怎样看陈梦桃的故事呢?更重要的是,身为读者、听众的我们,又怎样看叙述者“我”的故事呢?引申来说,身为读者的我们,究竟怎样“读”《蓝盖子》这篇小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