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宗璞是一位沐浴在西方艺术之中,又为中国传统文化所“化”过的知识性女作家;其散文创作起始于游记,受到了郦道元、徐霞客等散文名家传统的影响;重视客观对象的精徽体察,描摹真切、语言简约;而其追悼散文,纯净沉郁,以质朴无华的文字传达爱之深,痛之切的情思,理智而节制;近几年来的文化性散文,对散文领域的拓展是一种贡献,字里行间充满雅韵逸致,文化气氛浓郁。 一 “一个沐浴在西方艺术之中,而又曾为中国文化所‘化’过的人更是有福的”,宗璞在一篇文章中这样说过。其实她自己就是这样有福之人。命运对她优厚有加。可以说,她一生都浸润在这个得天独厚的文化渊源之中。 宗璞原名冯钟璞,出生于1928年,祖藉河南南阳。父亲冯友兰是当今一代哲学宗师。宗璞说她父亲“文学也有天赋,能写旧诗”。她的文学启蒙得自父亲。南阳冯氏,世代书香。据冯友兰先生说,他的姑姑就是一位女诗人,写有《梅花窗诗稿》。宗璞的姑姑冯沅君,五四时期与谢冰心,黄庐隐、凌叔华等齐名,是中国新文学史上女性作家的先驱,后来成为古典文学专家。可以说,冯家是一脉文心世代绵传。宗璞自小在母亲的督促下,背了不少唐诗。抗战期间在昆明,住处与北大文科研究所很近,在那里浏览了很多书籍。她曾就读于西南联大附中,然后入清华大学外文系。1953年毕业后,大部分时间在《世界文学》编辑部工作。离开编辑部后,从事英国文学的专门研究。 一方面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渊源,一方面是外国文化长期的耳濡目染,二者集于一身。这就是宗璞有别于他人的极其深厚的文化背景。我们几乎随处可见这种背景给她文学创作带来的潜在的深刻影响。她作品中那种东方传统哲学文化与西方人文精神汇合而显示出一种独特的精神内涵,以及作品人物所具有的高雅格调、深厚修养和美好人性的追求,都是这种文化积蕴造出的结果。另外,在艺术表现方面,在传统美学基础上对西方艺术的多方吸取,形成了她所独有的气氛、意趣和韵味,也是他人难以比拟的。 宗璞在她的同代人中就是这样一位在深刻文化背景中成长出来的作家。这种长期准备造出了宗璞文学生涯的顺境,因此,五十年代,她的第一篇小说《红豆》与读者见面时,她就以特有的知识女性的才情和儒雅的气质而赢得人们的倾心。后来她的散文《西湖漫笔》一发表,也如同小说《红豆》一样引人注目,成了她散文的成名作。这使她第一次在散文界获得了承认。自此以后,宗璞的散文创作,始终与小说并行于当世。而且与她长期居住的古老京城西郊文化区,与那里具有高层文化素养的知识分子不离不弃的几十年,更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她以其丰富学识,以她与知识者甘苦命运的相知,以她诚与雅的艺术追求,成长为一位出色的知识型作家,尤其是一位文人型的女作家。近几年来,她的散文创作更趋繁丰,散文艺术日臻成熟,可说是今日要知宗璞,就不可不知宗璞的散文。 二 宗璞的散文创作可以说起始於游记。《西湖漫笔》写于五、六十年代之交,同时期还有《墨城红月》等,写景也颇优美。杭州西湖是江南风景丽佳之地,自古至今多有名篇吟咏。当时初露头角的宗璞,却能在名家名篇之后,匠心独运,别具一格地写出了崭新的文字。 《西湖漫笔》起始不写西湖,而写她足迹所至的其它地方。她说她过去没有说过西湖的好话,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把话题荡开去。她认为欣赏山水犹如欣赏达·芬奇《永远的微笑》这幅画一样,开始未觉怎样,直到把玩几次之后,忽然发现那“无以名状”的美,甚至“只觉得眼泪直往外流”。这里她强调了美学欣赏的“恍然有所悟”,即真正要有自己的独到感受。以上这些“题外话”,实际上是为她写有“独到感受”的西湖作了烘托,字里行间透出她对西湖美色不敢造次的庄重感。其中写得最美的也是文章的主要部分,就是六月烟雨中西湖的“绿”。这也是区别于众多写西湖美景的文字。写“绿”实非易事,绿是抽象的色彩的概念。想当年朱自清写“梅雨潭的绿”,可能也感棘手,结果他用了一连串的比喻,把绿比喻为“少妇的裙幅”、“温润的碧玉”,让你可视可触,感觉委婉浓烈,是竭尽全力使那种抽象具有了实际的质感。宗璞如今面对的是同样的问题。但她写西湖的绿用的却非比喻而是直接的描写: 雨中去访灵隐,一下车,只觉得绿意扑眼而来。道旁古木参天,苍翠欲滴,似乎飘着的雨丝儿也都是绿的。飞来峰上层层叠叠的树木,有的绿得发黑,深极了,浓极了;有的绿得发蓝,浅极了,亮极了;峰下蜿蜒的小径,布满青苔,直绿到石头缝里。在冷泉亭上小坐,真觉得遍体生凉,心旷神怡。 这里没有一连串的取譬,却同样把我们带进一个铺天盖地的绿色世界中。同样可视可感可触,且层次丰富,气氛浓郁。又譬如写:“黄龙洞绿得幽,屏风山绿得野,九曲十八涧绿得闲”。文字极为简约,却传神尽意。这里可见,宗璞写“绿”,是靠着她准确的把握和精美的传达。严格选择用字,并使这些字富有表现力。她把文字建立在心灵对自然的细微观照上,所以能体贴入微,情致委婉。 《西湖漫笔》虽说是较早的文字,但已显示出她写景文字的基本风格:重视客观对象的精微体察,描摹真切,情感内敛,语言简约隽永,尽量使你在客观的对象中,自然而然地产生审美的愉悦。如果把她与徐志摩的散文比较一下,就更显示这种风格的差异。徐志摩是受西方浪漫派影响的一位诗人。他写散文似乎不重视客观对象的“参观”,而重视主观情感的投入和渲染。他不像宗璞那样从叙述文字背后去体悟那情趣和韵致,他是直接的主观抒发,用词造句铺陈典丽,色彩华艳。在“浓得化不开”的舟农雪鸟式的风味中,徐志摩完成他自己的风格。与之相比,宗璞则是客观冷静得多,文字也是素朴以求深蕴。例如她与美国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奔落的雪原》,也是这种风格。尼亚加拉大瀑布是世界一大奇观。而对如此雄阔壮丽千姿百态的大瀑布,她不是任情感如瀑布般奔泻,而是极其节制内敛。她态度从容,按照参观的次序,从不同落足点记述自己所见所闻,曲折有致地从不同角度展示瀑布的不同声色姿态。写它的奔腾,写它的跌落,写它的雄阔,写它的柔情,细微缜密,多姿多彩。她如实描绘,没有过分夸大形容,但文字生动准确。作者确是把瀑布写活了,写出了它的内在精神,是一首大自然的生命之曲,你可以从中吸取你人生的需要。这是在客观描述中,让你自己去领略的,作者避免直接的强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