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原名童中贵,他属笔名大噪而淹没了正名的作家。 普通的中国人常常误以为苏童是“一作定乾坤”,成名于他的《妻妾成群》被拍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人们还很看重该片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奖的荣誉。评论界关注苏童显然要早于此,然开始并没有对他个人过加厚爱,而是瞩目于他所加盟的那个作家群体:先锋派作家群。其实,文学小圈子对这位富有写作才华的青年情有独钟始于他养在深闺人未识之时,他的《桑园留念》在《北京文学》87年2月号正式发表前四年就已刊载于新生代诗人韩东,于坚编印的油印刊物《他们》上。此后,他的三个中篇《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罂粟之家》、《妻妾成群》于87、88、89年连续由第一流的纯文学刊物《收获》推出,足见该刊对他的器重。近年来,苏童的高产,风格日渐圆熟、不断创新,处理历史题材的非凡感悟力,以及他坚实的学院派文化功底,使他成为当今文坛锋芒崭露潜力深厚的小说家之一。 到苏童这群出生于六十年代的作家崛起(苏童1963年1月23日生),标志着构成新时期文坛可称之为“中流砥柱”的作家队伍的成份有了显著变化:新时期前十年,能领导文坛潮流的大致是两类作家,一为五十年代中期遭受政治灾难沦落社会底层,七十年代末重获新生的“右派”作家,另一为六七十年代有过上山下乡经历的知青作家。此两者均有不凡的人生阅历作创作资本,他们多半本能地具有对政治的敏锐,对现代生活脉搏搏动的敏感,对浮沉起落坎坎坷坷的人生有铭心刻骨的体验,以至他们即便处理非亲历性的题材,即便采用提纯、抽象、变形的审美手段,“体验”的取景框始终会或明或暗地对创作起重要作用。 苏童这代作家拥有什么?他们逃脱了饿饭,躲过了上山下乡,历次政治运动只赶上了文革,况且其时年岁尚幼,不谙世事或初谙世事,作为中国人,这是大幸运,作为中国作家,或许是大不幸,这就“逼”出了他们的另一类本领——想象的能力,到历史的册页中去寻觅发掘传统的能力,迅速移植接受二十世纪世界文学各类经典本文或花样翻新本文的能力,乃至仅是破碎的为我所需的采撷能力。纵观苏童全部作品,唯“旧城少年”类型有亲历、体验的踪影,但在他,亲历的却写得很诗性,非亲历的反倒想象得出乎意料地真实。真让理论家颇费思量。 苏童说:“小说是灵魂的逆光。你把灵魂的一部分注入作品从而使它有了你的血肉。你在每一处都打上某种特殊的印记,用自己探索的方法和方式组织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然后按你自己的审美态度把小说这座房子构建起来。这一切都需要孤独者的勇气和智慧。你孤独而自傲地坐在这盖起的房子里,让读者怀着好奇心围着房子围观,我想这才是一种小说的效果。”①在这里,没有启蒙没有拯救没有神圣使命感没有终极价值目标。脱御重负有助于小说者操练绝对个人化的话语讲述。对读者,怀着好奇心的围观比被动接受布道式的指点和耳提面令的灌输更切近人对文学渴求的本性。 苏童的另一优势是,良好的学院派教育。南方古城的灵秀纤巧少年闯入京都首善之地,便濡染了这里的凝重与气魄。他在接受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节目主持人的采访时说,在北京的四年大学生活(1980-1984年)对我的创作太重要了,让我看到了大世界的风景。可以想见,绝少故作深沉故作深刻的苏童,倘若真的没有深沉深刻作铺垫,他的作品怕会是另一副模样,这犹如:“一个诗人需要一切哲学,但在其作品中则必须把它避开。”(歌德语) 让我们走到苏童构建的“小说这座房子”前去“围观”。 1.故事/诗:诗性未必拒绝故事 苏童是个讲故事的好手,这在先锋小说家中是很独特的,他出色的建构故事的才能,弥补了先锋派文本艰涩、理念过旺的弱点,于是才有了影视界频频垂青于他的故事的可能。新时期先锋文学作品成为影视脚本,无论是质或量,恐怕还很难有他人与苏童相匹敌。据悉,除了大红大紫的《妻妾成群》外,还有《红粉》、《我的帝王生涯》、《武则天》、《米》等被年轻的导演们所相中。 文坛始于一九八九年的由“形式压制故事”转而成为“故事突现于形式之上”(尤其是历史颓败的故事)的悄悄演变中,苏童不经意地以他出众的叙事和独特的个人化艺术感觉方式攻击了“观念至上,形式第一”的先锋派群体风格。他没有任何隔阂地以先锋作家的身份参加了“新写实”小说大联展。纯文学作家对苏童的这种独特不无羡慕也不无忧虑,王安忆说:“我很担心他会变成一个畅销书作家,故事对他的诱惑太大了,他总是着迷于讲出一个出奇制胜的好故事,为了把故事编好,他不惜走在畅销书的陷阱的边缘薄刃上,面对着堕身的危险。”②事实上,苏童的“出奇制胜”并不仅仅是他的“好故事”,而更在于他故事空间氤氲着诗性因素——他的故事可以在任何时候骤然打住,情节的缝隙飘逸出奇妙诡谲的诗性想象;他的故事核中似乎有一个忧郁孤独的灵魂在游荡,你只想缄默不语地追随着它游荡,去体验生命感悟历史,任凭感伤的情调充斥心田;他的故事可以借助语言的柔韧而绵延伸展出非常细腻的触丝,撩拨起读者心灵的丝丝敏感,依通常的阅读经验,触动你这份敏感的多半是诗而不是小说。正因为如此,苏童才不可能堕身为民间“故事篓子”似的说书艺人。 苏童早期的作品《桑园留念》几乎没有故事,碎片似的生活中弥漫着一股少年视角窥视人类原罪的神秘感。一群少年男孩,无论是强壮粗野如肖弟者还是弱小早熟如“我”者,他们懵懵懂懂之中已有了追逐异性的青春萌动:一双女孩的凹陷的眼睛,一次翻越墙头传递纸条的欢愉,一场为捍卫小男子汉尊严的格斗……这一切以极其简约的叙事为框架,而让澎湃于人物胸中的感觉和情绪无限地涨大,苏童走进了一块独属于他的领地。在此我们不妨对新时期文学性描写作粗略的巡视:从早期小心翼翼地弘扬精神恋爱的旗帜(《爱,是不能忘记的》),到以性为躯壳而负载社会因素扼杀人类本性的政治内核(《绿化树》等),再到弗洛依德式的“力必多”的赤裸裸展示(三恋).唯独苏童,以诗的情调欣赏着每次青春冲动,追忆每一细小微妙乃至无以名状的焦虑、渴望、惧怕、依恋,苏童独特的诗笔和独特的少年视角窥视“性”,成为一幅遮掩性与装饰性兼及的窗帘,于是他做到了裸露而少有恶俗,放纵亦不失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