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各类的文学既然都是文学,无疑是有着一定的普遍性质的,那么,衡量或制作各种各类的文学,无疑也有着一定的普遍标准或目标。这道理是成立的、正确的,可实行起来却难乎其难,每每陷入这样的困境: 1.追求普遍性质时放弃种类的差异、特殊性,在所有的阅读、创作中,寻找、表现同样的性质,丧失了各种文学风格层次间的区别。不难想见,削足适履地符合于“文学概论”的范本和批评,必是最呆板枯燥毫无特色生气的标本与最教条而无益的批评。 2.误以或强以在特定时期内占统治地位的某类文学的标准、目标为普遍标准、目标,因而,在对各种各类文学进行概括、评价时偏颇粗暴或难以自圆其说;创作时则每每“不对路”。 长期以来,人们对待通俗文学这一特殊类型的文学时,就犯着上述错误、陷入了上述困境。 理论家们大多以纯文学的美学标准为所有文学的衡定尺度,因而在评价通俗文学时,只是从中寻找纯文学的影子,只肯定通俗文学作品中与纯文学相同或接近的因素,而忽视甚至否定通俗文学的类型特性和独立的审美价值。评价标准的错位,使他们当然无法真正理解通俗文学的特殊魅力。 许多通俗文学作品不雅不俗非驴非马,主要根源亦在于其作者总是将一些不适宜通俗文学这一特类的纯文学的美质作为追求目标,以致落入这种邯郸学步的死谷。 要对通俗文学作出科学的、公允的研究、评价,要创作出高质量的通俗文学,都不能将非通俗文学类型的标准强加于、运用于通俗文学,都必须承认和认识到通俗文学的特殊性,必须坚持通俗文学自身的审美标准。 正是为了求得对通俗文学的审美特性和价值的正确认识,本文试图对通俗文学的主要表现特征作一些初步探讨。 一 清人毛宗岗在评点《三国演义》时曾论及人们的一种普遍的阅读心理:“不大惊则不大喜,不大疑则不大快,不大急则不大慰。”所谓“大惊”“大疑”“大急”,大抵便是一种强烈的惊异感、好奇心;“大喜”“大快”“大慰”则是探奇追疑所得的一种审美愉悦的“高峰体验”。好奇诘疑和享受愉悦既然是人类的共通心理取向,越是能唤起读者的惊异感、好奇心和审美愉悦,文学作品也就越通于“俗”,即适应广大读者及其审美需求。力求博取广大读者的“欢心”,是通俗文学的生存前提和审美定位,因而它必须是也正是具备能引人惊奇、愉快的“奇异”之质的文学类型。 常态的、司空见惯的人、事、景、物、情、理,一般不易激起惊奇、不太具有娱乐性,惊奇感娱乐感通常引发于与人们的经验世界相异、相反的现象,或常态生活中特异的、甚而不存在的现象。因此,通俗文学特别青睐幻设的和非常态生活领域的题材。于是,神仙妖魔、侠士枭雄、侦探罪犯、超人畸人、英雄败类等奇幻或特异的人物,斗法、伏魔、行侠、迫害、灾难、征战、历险、奇遇、欺诈、复仇等神奇或非常的行为、事件,天界、冥府、江湖、战地、监狱、宫闱、墓场、异域等神秘或特殊的场景,都成了通俗文学特擅胜场的题材范围。 不过,通俗文学虽特别青睐并特别擅长于这些题材,却并不意味着它只能局限于此一隅。事实上,通俗文学并无确定不移的题材划定,各色各样的通俗文学已恣肆蔓延到了各个题材领域,表现着各色各样的人、事、场景。就以它似乎最不适宜的凡人小事题材而论,也可以产生并已经产生了大领风骚的作品,今如琼瑶的作品、近如张恨水的小说、古如冯梦龙的“三言二拍”等等。但是,题材虽无固定疆域,其题材的特性仍是万变不离其“奇”。通俗文学即使以市井里巷凡人小事为叙事对象,仍必须倾力发掘其平中之奇,化平凡为神奇。在琼瑶的笔下,人世风景已变换为远离凡尘的飘渺时空、生活中的悲欢离合已化为极致的绿惨红愁、男女主角的热恋幽怨更是非常状态的“直教生死相许”。将它们与鲁迅的《伤逝》、《幸福的家庭》等同是以人世风景、两性婚恋为叙事对象的作品放在一起,立即就可以看出彼此的天迥地异。前者是化平为奇的“增色”的凡人小事,后者才是“逼真”的人生镌刻。通俗文学若与常态生活严丝合缝,就不再是通俗文学了。 无论通俗文学采取何种题材,都仍是“非奇不传”:或以奇为奇、以奇显奇,或化平为奇、平中见奇。它必须关注引人入胜的奇趣。 是的,通俗文学在题材(叙事对象)上的特征正是“非奇不传”。 然而,非议和责难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人们对通俗文学的批判否定很多都集中在其题材的“奇异”上。说它“荒诞不经”“光怪陆离”“脱离现实”……总而言之,是指责其题材内容不符合现实生活的真实。 但这种文学真实观却并非绝对真理。 这种文学真实观的真实标准,是以客观世界的尺度和逻辑来建立的,它大致(也只是大致)可以适用于自然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和传记、纪实类文学,一旦直面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等其它种类的文学,往往就显得尴尬了。 文学,尤其是奇异形态题材类的文学,另有其有别于客观世界、客观时空逻辑的“真实”。 自然主义、写实类的文学作品,其“真实”与经验世界的真实有较大较多的重合,因此人们大致可以用经验世界的真实标准去衡量它,赞扬它的“真实”或挑剔它的“虚假”。而“传奇则以玄妙的语言描写从未发生过也似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C·夫里《传奇的发展》①相对独立于客观时空逻辑,文学自有其“自我连贯的可理解性”②的叙事逻辑。只要文学题材的摆布合乎它自己的叙事逻辑,则在这个虚构的世界中,死人复活、灵魂出窍、现实中不可能的激烈冲突与圆满和谐,就都是可以成立的,都是“真实”的,而不应被指认为“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