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的长篇新著《未穿的红嫁衣》终于悄悄地撩开了它的面纱,向世人抖露出一片耀眼的猩红。 这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耗费了霍达整整三年的时间,这在她的创作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她说:“我萌发写这部小说的想法是在一九九○年的春天,当时就确定了书名:《未穿的红嫁衣》。而等到完成,已经到了一九九三年春天,前后历时整整三年。我还没有任何一部作品用过这么久的时间”。由此可见,这位茅盾文学奖得主是如何投入地用心去缝制她的“红嫁衣”,又是如何着重自己的这部新著。当然,在这三年中,霍达并不是一直在写这部长篇,而是写写停停,放放写写。她说:“这完全违反我的创作习惯,我以前的作品总是一气呵成的”。正是这种写写停停的“冷处理”,使她有可能反复构思,精雕细琢,以而使她的小说创作艺术到达一个崭新的境界。 这部小说是否获得了霍达所预期的效果呢?或许对文本不同的解读,将会有助于我们得出一个比较客观的答案。 第一种解读:爱情婚姻视角 不管我们作何解释,《未穿的红嫁衣》在一般读者的眼里,首先是一部爱情小说。然而,坦率地说,若将它仅仅视作爱情小说,它的文本价值则是十分肤浅的。它所叙述的仍是那种通俗常见、无多少新意的爱情故事。一男两女,婚者不爱,爱者难婚的三角爱情游戏模式是司空见惯的。文学作品中始乱终弃多情薄幸红颜命苦的悲怨何其多哉!霍达笔下的男女主人公不过穿上了现代的服装而已。不幸的是,霍达确是从这一浅俗的角度楔入她的小说的,香艳哀情的书名说明了这一点。 男主人公李言,当其登场之时,粉墨十足,光彩夺目。他是一位南方大学历史系毕业的高材生,是一位享有盛誉的历史学家,是掌握着越州市命运的副书记和常务副市长。他饱学多才,满腹经纶,胸怀远大,权势炙手,却又风流倜傥,机智风趣,善解人意,柔情密肠。然而,他的婚姻却是十分“不幸”的,是荒谬的“文革”时代的产物。他的妻子何丽珠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市图书馆管理员,她粗俗不堪,凶恶霸道,她是他虎落平阳蛟困浅池时被迫接受的馈赠,是无爱的结合。他的爱终于为另一个女人所唤醒,她是他女儿的中学老师郁琅环,她比他小了整整二十岁,是一位三十不到的老姑娘,是一位孤高傲慢美丽动人紧闭心扉以待伊人的女人。他们悄悄地相爱了,仅仅只是为了爱。连他的女儿、她的学生李盼也禁不住说,他们才是天底下最般配的一对——郎才女貌!然而,他是使君有妇,婚外之恋;她是第三者插足,名份不正。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天河,就是何丽珠! 性爱的三角关系一旦形成,矛盾的冲突便势所难免。在郁琅环,她当然希望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而不是偷偷摸摸做他情妇。她要的是名实相符。这是合乎情理的,但也是艰难的,因为她必须首先摧毁李言原有的家庭和婚姻,才能得到这些。她别无选择,只有依赖他的裁决,以爱情和等待的焦急向李言施加压力。在何丽珠,一旦她发现她的家庭和婚姻受到了威胁,她的利益受到了侵害,出于女人自我保护的本性,近乎疯狂的行动便开始了。胸无点墨的她这时显得工于心计、极有韬略。她曾经送给李言丈夫的名分,并扶他踏上副市长的位置,如今她要使她的丈夫“臣服”,倘若不服,她便将亲手“毁灭”他。抱定鱼死网破决心的女人是至为可怕的。在李言,她爱上郁琅环是真诚的,他视她为唯一的精神寄托,他不是好色邪恶的登徒子,也决没有玩弄郁琅环的卑鄙之心。在何丽珠的步步紧逼下,他所面临的选择是:要么放弃一切,包括原来得到的权力、地位、家庭,甚至事业,为爱情献身,梦圆郁琅环——这是郁琅环所希望的;要么放弃爱情,放弃情人,向不爱的妻子俯首称臣,从而保有一切,在那不甘心走的老路上走下去——这是何丽珠所希望的。这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的一场选择,他作为性爱三角关系中的核心端,受到了爱情与利害的双重压迫。权衡再三后,他终于向何丽珠缴械投降,为等待他的情人开出一剂苦药:等我十年吧!郁琅环读出了这句话的潜台词:爱情只有留给未来,留给梦想。在郁琅环的心目中,他一下子变得那么陌生,那么丑陋——心造的偶像顷刻间垮了,剩下的只是一堆肮脏的彩绘和泥塑——口若悬河不过夸夸其谈,饱学多才不过巧言令饰,风流倜傥不过装腔作势,信誓旦旦不过欺诈哄骗,她所等待的白马王子不过是一个萎琐、懦弱、卑贱、无能、自私、平庸的小人!她疯了,被关进了秦屿疯人院,她痴情的目光唯有凝滞在悲哀的猩红,那一袭永不能穿上的红嫁衣上。 虽然如此去指责李言并不公道,但选择的本身便包含了一种价值判断和道德判断,无论选择者在两害相权中是取其轻还是取其重。责之者说,李言终于是难辞其咎的,每一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作出解释并承担责任,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为了爱,生命尚不足惜,那么,世间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樊篱束缚人呢?不就是一点可怜的权势、面子和蝇头小利吗?恕之者说,没有人愿意放弃所爱,李言放弃爱情与情人是痛苦的,是迫不得已的,但他宁可放弃,宁可忍受痛苦,承担罪谴,他选择的不是权势、地位,而是事业、理想与抱负。霍达巧妙地处理了她对李言的道德判断,她一方面采取先扬后抑、先褒后贬的态度,责之唯苛;一方面又努力为他洗刷开脱,解释他选择的合理性,恕之有加。道德判断倾向的矛盾处,正是霍达的聪明处。因为《未穿的红嫁衣》事实上并不仅仅是一部爱情小说,它似乎还是一部政治小说、社会小说,在这个令人帐然若失的爱情故事背后,有一个更为深沉的故事,这是否才是霍达这部长篇小说真正的底蕴之所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