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作为物化形态的精神产品——文学作品,鲁迅作为创作主体的精神内涵是多方面而又无比深邃的,诸如宏大的知识结构、独特的气质个性、深厚的艺术素养,以及渗透着强烈个性色彩的日常心理和创作心理,还有那确实存在而又扑朔迷离、难于捕捉的无意识世界……,所有这些方面,都有研究的价值。在上述诸方面中,一个带有关键性质的方面,是主体的创作心理。它,是在主体的气质个性、艺术熏陶、情感积累、日常心理包括无意识等等的基础上所产生的,是作为文学家的鲁迅一生的精神状态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它进行研究,有着以下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一、可以帮助我们更加深入地了解鲁迅文学作品的思想与艺术风貌,更准确地把握其创作个性。 美学和现代心理学已经深刻地揭示了文艺作品与创作主体的心理特点之间的内在联系。无论是从宏观上还是从微观上看,都是如此:审美意识与审美对象通过实践构成审美关系,两者双向生成,共同演进。在社会实践包括艺术创作的实践中,外界自然的人化与人的心理(内在自然)的人化,具有对称的性质。完形心理学美学细致地揭示了审美意识与审美对象之间存在着一种异质同构的关系,这为我们理解文艺作品与主体的创作心理的关系提供了有力的根据。如果排除了这一理论的生物学化倾向,它对于文艺创作的研究仍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因为,完形心理学美学的上述观点,与马克思关于“人化自然”的理论以及“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史的产物”①的命题不仅并不违背,而且是吻合的。如此说来,创作主体的心理与作为物化形态的作品之间的内在联系,是不容忽视的。 任何文学艺术家的创作心理,都多多少少带有某一时代的时代精神、审美意识和文化氛围的投影;同时,又是他本人日常心理和整个灵魂审美化的结晶与升华。这前后两个方面,都涉及许多方面,包含许多因素,它们之间始终呈现着按不同比例组合变化的状态。中外文学史表明,处于历史剧烈变革时期的伟大作家,其创作心理往往是异常复杂的。极端的痛苦,迷茫的控寻,火炽的激情,对于人类的深切同情和对于人生带有苦涩之味的眷恋,以及一时或一世难于克服的思想矛盾所引起的全部灵魂的颤动,常常投射在这些作家的创作心理之中。甚至,作家无意识中的一些东西,也不知不觉地浸入他的创作心理,从而使作品呈现出逸出本人创作意图而又捉摸不定的内容和色彩。鲁迅的情况,大抵也是这样。对于他的创作,特别是一些比较难懂、分歧较大的作品,如《野草》中的一些篇章,在研究时,如果仅仅从作家关于创作动机、创作经过的自述出发,从创作方法的抽象原则出发,是很难发掘到它们的深层含义和全部意蕴的。即使是《呐喊》、《彷徨》中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孤独者》、《伤逝》等小说,不也在思想内容、人物形象、艺术方法等方面,一直存在着一些分歧吗?——诚然,有分歧是正常现象,而问题在于,离开了对主体创作心理的透彻的审视,作品的研究难于完全摆脱凭研究者的直感,或者带有凭抽象的艺术原则进行逻辑推演的弊病,从而导致偏离作品的实际。比如《孤独者》这篇小说,一般认为是表现了封建统治对知识分子的重压,以及主人公所表现的个人主义(个性主义)的批判。但是,如果联系“五四”退潮后中国社会特别是北京极端黑暗的状况,考察鲁迅在这几年间“四处碰壁”,遭受种种挫折和打击,内心充满了异常剧烈的搏斗,心情十分孤独、悲苦的状况,而小说的故事情节和主人公的形象里面带有作者本人自我体验的成分;那么,应该说,这篇小说的思想内容,包含着鲁迅对于生活在那个黑暗年月里,首先醒觉而又在封建统治之下苦苦挣扎的知识分子悲惨命运无比深切的同情,有着作者自我表现和自我解剖的成分。如果说它批判了主人公的什么,那只能是批判了主人公那种被扭曲的向社会复仇的个人主义方式,而不是一般地批判个性主义。如果进一步联系鲁迅终其一生包括后期都未能摆脱寂寞、孤独的情怀,那么,可以说《孤独者》这篇小说还包含着对特定时代的人生进行哲理式观照的深刻体验。“没有人终其一生而未经过孤独”;历史上的天才人物,包括那些出类拔萃的思想家、艺术家,往往具有无法排除的孤独感。伟人的孤独,往往是质的孤独而非量的孤独。上述那个时期,鲁迅固然由于失去了昔日的战友,从而减少了社会关系中的信息量而感到孤独,但他在“女师大风潮”等群众斗争中,与一批爱国青年志向相投、共同战斗,这对于鲁迅会产生一定的鼓舞作用,然而这一点却无法从根本上消除他的孤独感。作为一位身上埋藏着人的巨大潜能,响往全面发展,并在当时极端不利的社会条件下自觉不自觉地塑造全新的人格类型的思想巨人和文学巨人,作为一位在智慧、热情与才华等方面超群绝伦的天才人物,鲁迅不仅寻觅着改革的生力军,寻觅着一起作战的战友,而且寻觅着能够对他含有超前成分的深刻思想、独特的人生态度以及与这些相关联的独特个性深切了解的“知已”。后期,在他参加了左翼文艺队伍,与瞿秋白同志深有交往并深有接触之后,曾为对方题写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的对联,深微曲折地流露了他的孤独情怀。而处在“五四”退潮以后那个时期,黑暗的封建势力尚很强大,鲁迅由于世界观的原因,暂时看不清革命的前途,因之无法摆脱浓重的孤独感,这是可以理解的。此种心情,不只是在《孤独者》中有所流露,《彷徨》集中其它一些小说中也有不同程度的表现。写于同一时期的《野草》,因为其体裁是抒情的散文诗,所以更充分地表现了孤独、苦闷的情绪。对以上这些情况,研究者既可以从社会学的角度进行评论,还可以从深层心理学、审美心理学的角度进行分析。如上所述,这一时期鲁迅内心的冲突、搏斗达到了十分剧烈的程度。在这种情况下,理性的框架(如过去那种“遵命文学”的路子),已难于控制和容纳他那强大情绪的涌流;而将它如实写出,正是一种真情实感和大坦诚。很厉害的孤独和苦闷,乃至某些绝望情绪,是主体在战斗中产生而复归于战斗的,因此不能把它们从反抗、韧战、探索中剥离出来,孤立地进行评价。从主体心理活动来看,如实地对这些情绪进行表现,正是作家导泄负性情绪、调节自己精神的一种必要手段;从创作心理的角度看,寂寞、孤独、悲郁的日常心理,如果到了一种极致状态,它就会经由升华而变为影响艺术想象的强大动力,推动作家描绘出奇异乃至富于怪诞色彩的画面(如《野草》里的《影的告别》、《过客》、《墓碣文》中的画面),描绘出强烈震撼人心的艺术形象(如《孤独者》中的主人公魏连殳)。因为,“根据心理测定,在平静状态下,表象数目不及激动时的百分之一,这就是在情感白热化的创作状态下,作家的文思左右逢源,如有神扶鬼助的原因……想象是随情感的升降缓急而运动的。”②进一步说,表现于上述作品中的孤独、悲郁、愤慨等情感,之所以在作品中产生的并非完全是负性情感效应,是由于以上这些情感力度很强,它们的活跃、冲动极大地激发了主体原本就有的坚韧顽强的意志力量,提高了主体的自信程度,并从艺术创造中获得了审美愉悦。于是,上述作品除表现了一些负性情感外,还表现了诸如自信、探索、对战斗的渴望等正性情感。这两类情感在作品中是胶结为一、难分难解的。故而,上述作品的内容也就包含着积极与消极两个方面。但是,这两个方面,并非平起平坐,而是以决绝的反抗、韧性的探索为主调,以从悲凉到悲壮的逐渐转变,以及对消极情绪的自我解剖和不断克服,显示了总体与动态发展上的积极意义(如《野草》中的一些篇章)。《孤独者》的锋芒主要是指向黑暗的封建社会与封建势力的;作者对主人公魏连殳错误的复仇方式的否定,包含着自我解剖的成分,整个作品确实有一种悲观、沉重的氛围,但所有这些都是与对封建社会的否定相联系的。对这篇小说消极情调的苛求,或者夸大这种情调,都会有意无意地减轻它反封建的份量。总之,在分析鲁迅一些带有消极情绪的作品时,必须顾及到作品中情感的复合性,不能孤立地看问题;更要分清主次,在动态结构、辩证发展中把握作品的主要精神,恰如其分地分析其消极成分。在此,至少可以这样说:《彷徨》和《野草》中的一些作品,固然带有低沉或颓唐的情绪,但其并非一味消极,在实质上也并不消沉,这是因为它们的字里行间,无不回响着或包藏着反抗之声。在《野草》中,鲁迅对自己灵魂深处的鬼气与毒气坦露之大胆、批判之决绝,不正是主体撼天动地的人格力量的表现吗?作品不寻常的艺术魅力,不正闪耀着主体创作心理诸要素在心态的冲突中奇异组合的光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