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本文认为周作人早期散文表现了“浮躁凌厉”和“温和敦厚”的两种不同风格,二者又对立统一于“平和冲淡”的形式中,共同体现了显著的艺术特色:于冲淡中见情趣,于平和中见凌厉。前一特点体现在取材、意境创造和语言运用上,后一特点则体现在讽刺艺术手法、“湛然和蔼”的形式即句式和词语的选择、运用上。 关键词 周作人 早期散文 冲淡 情趣 平和 凌厉 周作人早期的散文,指的是他在30年代以前的散文作品,即1918年开始在《新青年》和《每周评论》上发表文章,到1929年底写作《三礼赞》几篇文章为止,这段时间的散文作品。这时的周作人,是作为新文化战士出现在文坛上的。在此之前,他虽然已经开始了文学活动,但主要是译介外国文学作品,影响不大;在这以后直到30年代末他落水附敌时为止,则是他散文创作的中期,思想的停滞空虚使他的文风转向清涩干枯;而再往后,则已是他散文创作的后期,思想的阴暗和政治上的堕落,更使他的文章变得晦涩古奥,简直难以卒读。周作人中、后期的散文创作虽不能绝对地说无一可取之外,而他散文创作的生命与价值主要在早期,其为人们所称道的显著特色也主要在早期,这是可以肯定的。 早期的周作人,总的来说,是奉行了以个人主义为本的人道主义,但是由于客观情势的影响和主观思想各种因素的消长,有时又表现出积极的民族主义、民主主义倾向,这时他是战士、是“叛徒”;有时则又表现出消极的中庸主义、现世主义倾向,这时他是绅士、是“隐士”。这两种不同的思想倾向反映在他的散文里,就表现为“浮躁凌厉”和“温和敦厚”两种不同的风格;既有“悠然南山”之容又有“金刚怒目”之貌(许志英:《论周作人早期散文的思想倾向》)。它们是对立的,然而又统一于“平和冲淡”的形式中,共同体现了他早期散文的艺术特色,即于冲淡中见情趣,于平和中见凌厉。 一、于冲淡中见情趣 “于冲淡中见情趣”,是说周作人早期散文的意境是清淡的,而情趣却是悠远的。这种清淡的意境和悠远的情趣,何以会具有“感染人们的力量”,又如何形成呢?我们不妨先举一例:“荠菜是浙东人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这是周作人写于1924年名篇《故乡的野菜》中的一个片断。这里记的不过是极平常的事物,用的也全是极浅白的口语,可是他娓娓道来,悠悠说去,平淡无奇的事物竟变得新鲜而饶有兴味,字里行间映出一幅淡彩素描的风俗画,透出了一缕浙东农村清新的泥土香味,尤其是当我们读到最后一句儿歌童谣时,对于那乡村生活的情致,禁不住要悠然神往甚至于陶醉了。 这种魅力,究竟来自何方?只要我们稍作探究,不难发现作者的艺术匠心。 着意于平凡的材料,于无奇中见奇,这是作者在取材上的匠心。远在日本留学时期,周作人就对于希腊神话善于“把粗材都造成美的影象”(《知堂回想录》)的独到之处不胜向往,直到晚年犹称赞不已。在《平民的文学》中,他明确主张,“平民文学应以普通的文体,写普遍的思想与事实”,反对写“普遍”以外的毫无“切已”的事。这个“普遍”、“切已”,就是与自己关系密切的普通平凡的人与事。他早期散文的取材,正是遵循这个原则。只要翻开他早期的《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泽泻集》等几个集子,浏览一遍扉页后面的目录,我们就会发现他取材的平凡和随便:谈玩具、话爆竹、记谜语、说恋爱固然可以成篇;吃酒、喝茶、坐船、听雨也可命笔;就是苍蝇、鸟声、菱角、野菜,也无不可以采之入文。所谓“宇宙之大,苍蝇之微”,身边碎事,生活琐闻,在他眼里,几乎没有什么不可以涉笔的。但是,他对这些平凡的材料,并不是采取自然主义的态度,照搬进自己的文章,而是经过一番剪裁取舍,安排润色,赋以新的含义,借以抒发自己的情怀,发表自己的见解,因此,往往能使人耳目为之一新。总之,不屑追求诡秘奇险,专门着意于平凡的事物,正是周作人早期小品取材的特色,而其奥妙也正在这里:因为材料平凡,人们司空见惯,才见出“平淡”;把平凡的材料组织成“趣味之文”,发掘其深意,才见出“新奇”。古人所谓“人人意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于无奇处见奇”,就是这个道理。 将叙事、说理和描写,“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显出“平淡自然的景地”,这是作者在意境创造上的匠心。周作人早期的散文小品特别注重性情和意境,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多次表示“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景地”,强调小品文是“言志的散文”,是“以抒情分子为主的”。他平常读书所感兴趣的,也是“于文字之外,着重所表现的气象与性情”(《知堂回想录》)。他这里所说的“性情”,当然是指个人的真情实感;而“景地”、“气象”则是指的意境,它是作家借助于一定的社会生活画面,来抒发自己的感情,创造出的一种附丽于艺术形象的精神境界。那么,怎样才能创造这样一种境界呢?他主张“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适宜的手法调理起来”(《冰雪小品·序》)。我们且看他是用哪些手法来“调理”的。 将叙事“浸在自己的性情里”,显出一种“真挚的”美,这是他的“调理”手法之一。崇尚“真挚的感情和事实”,反对矫糅造作,雕章琢句,这是周作人早期一以贯之的文学主张。早在文学革命初期,他在《平民的文学》一文中就提出,新文学创作“应以真挚的文体,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这就是要像说话一样,说及自己的事,那时心急口忙,只想表出我的真意实感,自然不暇顾及那些雕章琢句了。”他接着说,只要能这样做,“真为主,美即在其中了”。后来他的很多文章,都不厌其烦地一再强调这一点。他早期散文创作也确实实践了他这一美学原则,做到“用平淡的谈话”来“说及自己的事”,表现出一种“真挚的”美。随便举几例,“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都可采食。”(《故乡的野菜》)“我们小女儿生病的时候,齐女士很惦念她;现在若子的病已经好起来,还没有到学校去和老朋友一见面,她自己却不见了。”(《唁辞》)“紧张透了的心一时殊不容易松开来。今日已经是若子病的第十一日,下午因为稍觉头痛告假在家,在院子里散步,这才见到白的紫的丁香都已盛开,山桃烂漫得开始憔悴了。”(《若子的病》)这些都是平淡的谈话,没有华饰的词藻,没有惊人的情节,叙述的又都是家庭生活的琐碎事,也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可言,但是由于所记的都是真实的事,又浸透了作者真挚的感情,因此读来仍然觉得亲切感人,使人在细细的回味中,常常引起悠远的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