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在新时期“归来”诗歌中,有两大母题:“我不怨恨”与“我不忘记”,分别以梁南、邵燕祥和流沙河、公刘为代表,其间不仅能反映出他们诗歌鲜明的个性与艺术特色,而且集中体现了“归来”诗人不同的人格和思想风貌。但对祖国、人民、生活和时代的酷爱,却是他们心中共同的并且至为强烈突出的精神意向,同时,由中也透露和揭示出他们的歌唱之所以成为新时期诗坛最强音的根本秘密。本文通过比较,从一个角度证明了这一事实,在对其各自作品具体分析的基础上,也指出:由于它们的思想内涵与艺术风度的区别,这些作品也非常显明地展示出诗人自己抒情人格的差异,而这,对于同样优秀的诗歌创作所获成就的影响,也绝不是无足轻重的。 在新时期诗坛上,“归来”诗群是一道最璀灿的星河。它形成于中国社会主义历史进程当中的新旧交替时代,但却把自己的根须深深地扎在了以前数十年风云变幻的社会生活当中。唯其如此,在这些才情横溢的“归来”诗人当中,其作品内质的刚劲厚实,在整个中国当代诗歌史上,都是极为罕见的。这里,“七月派”的顽强的生命呼叫,“九叶派”的坚韧的人生理想,都以自己独特的音调,构成“归来”诗歌艺术交响诗中的庄严美丽的声部。但是,真正最能给人们留下极深刻印象的旋律,却是发自这二者之外的另一群诗人的歌喉。这里,艾青是领唱,而公刘、邵燕祥、流沙河、梁南以及与他们同辈的另一些中年诗人,则是这个大合唱队伍中有自己特定音质的骨干。不了解这一部分诗人生命音符中的秘密,对于辨析“归来”诗歌之所以尤为嘹亮、豪迈的原因,是难于奏效的。为了简捷起见,本文谨从其创作母题与抒情人格的角度,扼要地谈几点看法,以期引起人们重新认识和深入研究这一诗群崛起与兴盛缘由的兴趣。 “我不怨恨” 也许当新时期文学翻开它惊天动地的第一页,而众多从地层深处重新破土而出站立到自由广袤地平线上的诗人,以其比从前更为优美的歌喉,以诗的形式唱出他们激动人心的新生命的序曲的时候,梁南不是那些放声歌唱的喉管中音调最响亮的歌者。但无疑,作为“归来”诗人,他最新的抒情歌谣,是相当独特的。在《我不怨恨》中,他是这样奏起自己那尤显缠绵悱恻的小夜曲的: 诱惑人的黎明,/以玫瑰色的手/向草地赶来膘悍的马群。/草叶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亲昵地仍伸向马的嘴唇。 马群踏倒鲜花,/鲜花,/仍旧抱住马蹄狂吻;/就象我被抛弃,/始终爱着抛弃我的人。 他自比为草叶和鲜花,当马群到来的时候,他明明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并瞬即被踏倒,却仍旧亲昵地迎上前去,并抱住马蹄狂吻;这就是他对自己既往命运与一贯心境的剖白。这里,“仍旧”二字,可说是淋漓尽致地概括了自己——诗人赤子的纯洁和磊落的心旌。这心旌是如此地动人,但他犹嫌不够,他还要进一步表白: 呵,爱情太纯洁时产生了坚贞。/谁不知道:一片坚贞里,/还有奴隶的虔诚和天真;/我死死追着我爱的人,/哪管脊背上鲜血滴出响声…… 希望,总控制着我的眼睛,/我在风雨泥泞之途没有跌倒,/我在捶楚笞辱之中没有呻吟,/我在沉痛无边的暗夜,心里/总竖着十字架式的北斗星…… 这是心的敞露与倾诉,也是爱情与忠诚的宣言:抱着甘愿牺牲的痴情与信念,以奴隶的虔诚和天真,书写自己无怨无悔的坚贞。唯其如此,他又说:“当我忽然被人解开反扣的绳索,/我才回头一看:呵!我的……人民!/两颗眼泪落下来,谢了声声,声声。”在这里,梁南以自己最柔婉、最炽热,最真诚的语言,把整整几代人,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所有当代中国人心底里的“爱情”与“坚贞”,表达得入木三分。我们从其他那些“归来”诗人复出后欢快敞亮的歌唱中,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可以发现这样坦白的心音。 但在这种“奴隶的虔诚的天真”的背后,梁南并不是精神上的麻木愚钝者。在该诗的后注中,他写道:“我说过‘痛苦是爱的补充,爱是痛苦永恒的期待’的话。怨恨虽未必不是爱的一种形式,但人们对终其一生爱之的神像,往往宁愿以痛苦加诸已身而放弃对它的怨艾”。可见,他是懂得爱与痛苦之间的辩证关系的;正因为如此,他才对以往所身受的捶楚、笞辱等等并不怨恨。而且他还说,当他在展露自己心中那“深透我灵魂的情思”时,虽未必无意去“划勒这个划时代大悲剧的轮廓”,但在“改正”之后他第一个最强烈最急迫的愿望,却是“想通过我的遭遇,刻画一代知识分子忍辱负重,对人民坚贞不二的高尚品格”。这一点,在另外的“归来”诗人,比如说以“怨恨”作为“爱的另一种形式”的流沙河那里,也同样是如此:他的长诗《一个知识分子赞美你》,甚至比梁南有着更多的“奴隶的虔诚和天真”! 但为了表示自己的赤忱,梁南始终并没有用自己手中的笔,去“划勒这个划时代大悲剧的轮廓”。相反,在“我不怨恨”的母题下面,他的新时期诗歌贯穿始终的子题,最突出的却是如下的两个内容。即:(一)抒写对生活的毫无保留的酷爱;(二)赞美在任何环境下都能顽强滋长的生命的强力。 在《合欢花开了》中,他写道:“你是大得足以舀几碗阳光/给我止渴给我痛饮的/青春的梧桐叶,遮在我头项//你是香得沾满了珍珠的晨光/为我最早牵引来黎明的/灼红的合欢花,明洁在眼底//……即使你给我的奶汁淡薄/即使你给我的摇篮是一篷荆棘/即使你一贫如洗,无力给我衣履//即使我眼看你一再跌倒,颠沛流离/我也要,跟到天涯/牵着你飘花的衣裙”;在《午夜漫步》中,他写道:“马樱花的芬芳,象梅雨一样,/散落在呼吸上,心上,记忆上,/过滤了一双目光中淡淡的忧伤。/我仿佛看见,从无数刀状碧叶里,/它射出灼灼火花般的幽香。//浸染马樱的奶白灯光一如水流新泻,/沾着光明之流闪过无数青春的脸庞;/北京的眼睛似乎永远醒着,/半含着胜过马樱花的袭人香——/她脚步匆匆,总是穿行在你身旁!”如火如蜜,如痴如醉,这就是梁南对今天生活的感受与态度。于是,“合欢花”、“马樱花”这样的意象,入他眼底时是自然物,在他笔下流出时,却一无例外地变成了他的社会感情的寄托,和他所钟情的对象的象征。当他把阳光、珍珠、青春和黎明等等,都看做是“母亲祖国,祖国母亲”对自己的慷慨赐予和特殊恩惠时,纵使身处荆棘之中,面对刀状碧叶,他也会让自己心中淡淡的忧伤,在光明之流和袭人香中全部过滤掉。于是,这样的梁南,当然会自豪而骄傲地宣称《在哪里我都开花》:“象蒲公英的伞,安恬地落到了边境,/我定居在芳草间,捧起雪花洗脸。/我不会死亡。无论多么贫瘠的地带,/都不会拒绝忠实的种子带去热恋”,“我不是苍白的种子,我在哪里都能开花,/……哪怕做卑微的蒲公英,我锯齿的叶/也定将锯断冻层,开出如花的黄金一盘。”无论是这种爱的执着,信念的坚定,还是其直面生活的勇气,战胜逆境的毅力和韧性,都标示着一种生命的品格和人格的质地。这当然也是几乎所有的“归来”诗人及其复出后的歌唱,之所以在历经令人难以想象的坎坷际遇之后,仍然显得形象那样挺拔,声音那样高亢的最根本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