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治宋词之学者,多不涉宋诗,反之亦然,这种隔膜实在太不正常。尤其是南宋诗词的研究,更应该打通而成一体。其中,由张炎标举“清空”词美而凸现在词坛上的姜、张词派的词学观念,若脱离当时的诗坛风气来考察,将始终不得要领,而一旦将彼辈标举“清空”词美的观念同所谓江湖诗人的人生意趣联系起来,必能进而发现,这“清空”二字,又岂是囿于词家一域者所能穷其底蕴的呢!在这里,于是有必要引入诗文化心理这一概念。简言之,这意味着确立一种将诗歌审美心理与文化精神建构彼此沟通的审视角度,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才可能真正深入而透彻地了解并理解南宋后期文人所以崇尚“清空”词美的主客观原因,才能准确地把握“清空”词美的艺术特性,才能高屋建瓴地发现这一词学观念的深广的文学史意义。 一 “清空”词学观的倡导者张炎,实际上是一位宋代的遗民词人,其一生跨宋元两代,卒时距宋亡已有40多年。唯其如此,张炎的“清空”、“骚雅”之词学观念,便不能不折射出宋亡之际士人绝望而冷寂的心境。不过,美学趣尚却往往相对超越于具体的时代感情,若从“清空”词学观之所以形成的诗歌美学背景上去考察,则其美学取向的客观动因,当与南宋后期复兴晚唐风韵而妙解诗艺活法的诗文化氛围大有关系。 张炎之曾祖张镃、父亲张枢都是诗词名家。方回在《读张功父南湖集》诗前之序文中写道:“嘉定庚午自序,盖谓得活法于诚斋者。生长于富贵之门,辇毂之下,而诗不尚丽,亦不务工。洪景庐谓功父深目而癯,予谓其诗亦犹其为人也。”是谓诗如其人,深邃而清癯。众所周知,杨万里是一位以其“透脱”之心解悟其所谓“晚唐异味”的诗坛领袖,而其心目中的“晚唐异味”,又须从陆龟蒙之格调中去体会。张镃既然自称得诗之活法于杨万里,则其诗心所期者亦当与杨氏不二,而如此诗心,恰又与其曾孙论词而最为推许的姜夔契合无间。杨万里尝曰:“新拜南湖为上将,近差白石作先锋”,足见姜、张二人在其心目中的位置。而值得注意的是,姜夔的诗心自觉,也恰恰是以援陆龟蒙以自况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三生定是陆天随,又向吴江作客归”,“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而后人品其气貌,或曰:“夔体貌清莹”,或曰:“气貌若不胜衣”。总之,从外观气貌到诗心内志,姜夔都与张镃之“深目而癯”者神似,这种诗文化之亲缘关系,又岂能忽略过去!由此时之姜、张联袂而共入诚斋麾下,到后来视姜、张为一派而阐扬“清空”词旨,分明有一种诗文化心理的递传性。 当然,问题显然在于,要想理清这一诗文化心理的脉络,还须探明杨万里所以如此推扬姜、张的思想动因。《宋诗纪事》卷五十七引杨万里赞功甫像云:“香火斋祓,伊蒲文物,一何佛也。襟带诗书,步武璚琚,又何儒也。门有朱履,坐有桃李,一何佳公子也。冰茹雪食,凋碎月魄,又何穷诗客也。约斋子,方内欤?方外欤?风流欤?穷愁欤?老夫不知,君其问之白鸥。”其中,所列“方内”、“方外”、“风流”、“穷愁”四端,分明正是杨万里精神企望之事,而自谓“不知”者,不过表露出旨在四者浑融合一的言外之意罢了。杨万里论诗诗尝曰:“句法天难秘,工夫子但加。参时且柏树,悟罢岂桃花。要共东西玉,其如南北涯。肯来谈个事,分坐白鸥沙。”“不是胸中别,何缘句子新”,其以禅喻诗而旨在活法,以自家胸中别具一格的敏感与思路,来兼容并取于“征人凄苦之情,孤愁窈眇之声,骚客婉约之灵,风物荣悴之英”,然后以“句中池有草,字外目俱蒿”的方式拈出,而“读之使人发融冶之欢于荒寒无聊之中,动惨戚之感于笑谈方怿之初”。一言以蔽之,“国风之遗音,江左之异曲”,值此而可以相得益彰了。众所周知,所谓“国风之遗音”者,分明就是源自《诗》、《骚》的骚雅(后来张炎果然强调“骚雅”二字),杨万里之所以推崇晚唐风韵,就因为在他看来,惟有晚唐诸子能得“求其诗,无刺之之词,亦不见刺之之意”而令其所刺者“外不敢怒,而其中愧死矣”的“三百篇之遗味”,不难看出,这实质上是用严羽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诗美体貌来改造了比兴寄托而抒愤讽谕的诗骚传统。在传统的诗学自觉中,源自诗骚的风雅气骨,乃与出自晋宋之际的山水玄意旨趣相反,前者可尽方内之志,后者唯尚方外之趣,前者触物寄兴而多抒穷愁之思,而后者写物适怀而多表萧散之韵,归根结底,正是以儒家入世精神为主导还是以老庄浮游意趣为主导的问题。而在杨万里这里,却通过禅宗参悟的思维方法实现了两者的复合。这当然不仅是杨万里一人之志向。北宋苏轼,便表述过“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的思想,换用其论诗诗语来说,亦即“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诗法不相妨,此语更当请”。在这人生观与诗美观一体而论的思想表述中,显然援禅法以悟诗道,主张以超越式的包容来实现兼取古今而别有悟境的人格理想与诗美理想。于是,就像苏轼论画“吾观二子皆神骏,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一样,其尽取唐人气象而挟魏晋以来之萧散简远以超越之的文化心理,实质上与南宋力诋苏、黄的严羽遥相应和了。当然,也就自然与杨万里遥相应和了。杨万里之“要知诗客参江西,正似禅客参曹溪”的主体意志,其实是为了实现“传派传宗我替羞”的自我超越,至于其自我超越而所造之境界,却未尝与苏、黄前贤之人格诗美的理想相左。在这里,宋人企希于萧散简远中自饶悲壮高浑的文化心理,显见得是一代思潮之产物。而此诗文化心理的核心内容,简要言之,无非是受动于宋学援佛老以入儒的思维模式而试图涵纳诗骚所遗之牢骚忧患之思于江左兴发的山水清机之中,从而造境于可为晋宋雅士人格之审美表征的清远空灵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