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以一身而兼哲学家、政治家、文学家,成就是多方面的。现在我只论述他的文学,不涉及其余,而文学又只论述他的诗。 王安石的诗继承了杜甫的诗歌传统。他对杜甫极端崇拜,在《杜甫画像》里,大大肯定杜甫的爱国爱民思想,说他虽遭遇坎坷,过着颠沛流离、饥寒交迫的生活,却毫不介意,而忧心忡忡的是,盗贼充斥,民苦倒悬。这些都反映在诗歌里,后人目之为“诗史”。王安石对杜诗用功最深,理解最透,于它的独特风格最有会心。他续得杜诗二百余篇。编为《老杜诗后集》,其自序中有云: 每一篇出,自然人知非人之所能为,而为之者惟其甫也,辄能辨之。予之令鄞,客有授予古之诗世所不传者二百余篇,观之,予知非人之所能为,而为之实甫者,其文与意之著也。 诗之是否作于杜甫他辄能辨别,因为它的内容与形式大不同于其他诗人之作,即序里所谓“其文与意之著”。但这工夫得来非易,惟有王安石能到此地步。正由于他对杜甫其人崇拜之至,其诗钻研之深,无形中受到影响,这就是他的诗富有现实主义精神的一个重要原因。 王安石的诗又渊源于韩愈。他批评过韩愈“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益费精神”(《韩子》)。他如《读墨》、《送潮州吕使君》,都对韩愈表示不满。这只说明不赞同某些观点和行事;至于韩诗的艺术特点,他却继承了下来。梁启超《王安石评传》有这样两句话:“荆公古体,与其谓之学杜、毋宁谓之学韩。”也大抵从艺术上说的。 王安石站在儒家的立场,写了一些具有卫道思想的诗,孔子是儒学的创始人,王安石对他极端崇拜。其《孔子》云: 圣人道大能亦博,学者所得皆秋毫,虽传古未有孔子,蠛蠓何足知天高。桓魋武叔不量力,欲挠一草摇蟠桃。颜回已自不可测,至死钻仰忘身劳。 推大孔子之道至无以复加。王安石嘲韩愈诗《送潮州吕使君》云:韩君揭扬居,戚嗟与死邻。吕使揭扬去,笑谈面生春。当复进赵子,诗书相讨论。不必移鳄鱼,诡怪以疑民。有若大颠者,高材能动人。亦勿与为礼,听之汨彝伦。 王安石藉送吕望之赴宫潮州,指出韩愈在潮州刺史任上祭鳄鱼与见大颠两事,一是以诡怪疑民,一是听汨彝伦。从上述两诗,更见得他维护儒学的精神。但他又在《送孙正之序》里说:“时乎杨墨,己不然者,孟轲氏而已;时乎释老,己不然者,韩愈氏而已,如孟韩者,可谓术素修而志素定也。”这肯定了韩愈的大节,而上诗则说明虽小节亦不容许有出入,其立论之严如此。 王安石写了不少反映现实的诗,如《感事》: 贱子昔在野,心哀此黔首。丰年不饱食,水旱尚何有!虽无剽盗起,万一且不久。特愁吏之为,十室灾八九。原田败粟麦,欲诉嗟无赇。间关幸见省,笞扑随其后。况是交冬春,老弱就僵仆。州家闭仓庚,县吏鞭租负。乡邻铢两征,坐逮空南亩。取赀官一毫,奸桀已云富。彼昏方怡然,自谓民父母。 诗写农民苦于横征暴敛。虽水旱之年,租税也得交,交不出,挨打;而苛取于民的,大部分落了污吏的私囊,上官听之任之,还自诩是民之父母,这是什么世道!又如《郊行》: 柔桑采尽绿阴稀,芦箔蚕成蜜茧肥。聊向村家问风俗,如何勤苦尚凶饥? 农妇为了养蚕去采桑,经过辛勤的劳动,终于蚕结了茧,缫成丝,算是丰年,但她们家仍过着缺衣少食的生活。诗人为此而惊诧,说是为什么?无非由于官府和兼并家严重剥削的结果,他岂不知道?而是慨叹着出现了不应出现的怪事,这揭露是十分有力的。又如《苦雨》: 平时沟洫今多废,下户京囷久已空。肉食自嗟何所报,古人忧国愿年丰。 官府不修水利,一场大雨,农田淹没,五谷歉收,农家无储粮,何以度日!古时官吏勤劳民事,争取丰收,与今天恰成鲜明的对比。又如《读诏书》: 去秋东出汴河梁,已见中州旱势强。日射地穿千里赤,风吹沙度满城黄。近闻急诏收群策,颇说新年又亢阳。贱术纵工难自献,心忧天下独君王。 庆历六年秋至七年春久旱不雨,田土龟裂,无法下种。仁宗为此避殿减膳,大开言路。末二句说诗人自己官位卑,有办法而不得上述。至于身居显要者,却毫不经心,若无其事,真欧阳修所谓“肉食何妨有厚颜”了。还有两篇寓言诗,一篇为《日出堂上饮》: 日出堂上饮,日西未云休。主人笑而歌,客子叹以愀。指此堂上柱,始生在岩幽。雨露饱所滋,凌云亦千秋。所托愿永久,何言值君收。乃令卑湿地,百蚁上穷锼。丹青空外好,镇压已堪忧。为君重去之,不使一蚁留。蚁力虽云小,能生万蚍蜉。又能高其础,不尔继者稠。语客且勿然,百年等浮沤。为客当酌酒,何豫主人谋? 堂上的柱子被蚂蚁蠹蚀,有倒塌的危险,客子看见这种现象,愿意为主人清除蚂蚁,并添上高的石础,以断绝蚂蚁再来。主人却抱着偷过目前、不计久远的态度,一席话把客子顶了回去,这不是当时国家危在旦夕的象征吗?又一篇为《秃山》,写这座山本来草木繁多,猴子一个个吃得肥胖,时间久了,草木无剩,成为光山。它们既无谋生之术,又山在海中,逃不出去,那只有等死。这象征国家积贫的由来,诗人想藉此唤醒朝廷,以理财为急,从危险中挽救出来。 王安石是一个有至性的人,与骨肉相处,情好甚笃,有不少诗为弟妹女儿而作,可以看出这种情况。如《夜梦与和甫别如赴北京时和甫作诗觉而有作因寄纯甫》,其中感伤兄弟离散,不得乐叙天伦,因思谢事去和纯甫同居江宁。诗是这样写的: 水菽中岁乐,鼎茵暮年悲。同胞苦零落,会合尚凄其。况乃梦乖阔,伤怀而赋持。……幸唯季优游,岁晚相携持。于焉可晤语,水木有茅茨。畹兰伫归憩,绕屋正华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