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法是讲武的,《文心雕龙》是论文的,两者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然事实并非如此。就文学理论发展史来说,《文心雕龙》开创了文论专著之先河;而从历史继承角度看,又是集前人之大成者。它在以儒家有关见解为理论基调的前提下,博采众说,兼收并蓄,以建立自己的理论体系。古代兵家著述,就是它採摭的对象之一。尤其对孙武的兵法评价更高,说它“辞如珠玉”。因此,搞清《文心雕龙》和古代兵法的关系,有助于扩大“龙”学研究的视野,也有助于准确理解《文心雕龙》某些概念的涵义。下面,拟从三个概念的运用,初步探索两者的关系。 一 “奇正”,原是古代兵法的一个战术术语,《孙子·执篇》:“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又:“战执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何谓“奇正”?各注家多有所述。曹操注曰:“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李筌曰:“当敌为正,傍出为奇。”贾林曰:“当敌以正陈(同阵),取胜以奇兵。前后左右俱能相应,则常胜而不败也。”梅尧臣曰:“动为奇,静为正。静以待之,动以胜之。”何延锡曰:“兵以义举者正也,临敌合变者奇也。我之正,使敌视之为奇。我之奇,使敌视之为正。正亦为奇,奇亦为正。大抵用兵皆有奇正,无奇正而胜者,幸胜也,浪战也。”张预曰:“……唐太宗曰:以奇为正,使敌视以为正,则吾以奇击之。以正为奇,使敌视以为奇,则吾以正击之。混为一法,使敌莫测。”总括各家之说,译以现代军事术语,似当为:先法制敌为正,后发制敌为奇;正而进攻为正,旁面侧击为奇;正攻为正,佯攻为奇;阵地战为正,运动战为奇;正规战为正,游击战为奇;常规攻坚为正,七计袭击为奇。奇与正不是固定不变的,它随着战争的主观与客观诸条件变化而变化,奇亦可变正,正亦可变奇,相生相变,无穷无尽。 对于“奇正”,其他兵书亦有述及。《六韬》(原题周太公望撰)说:“奇正发于无穷之源。”(《龙韬·军势》)《豹韬·乌云山兵》:“行列已定,士卒已陈,法令已行,奇正已设,各置冲陈于山之表。”传为战国时尉缭所撰的《尉缭子》载有:“三军之众,有所奇正。”(《武议》)《勤卒令》:“正兵贵先,奇兵贵后,或先或后,制敌者也。”有的虽不属兵书,但当论及与兵事有关问题时也用“奇正”。《老子》五十七章:“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五十八章:“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淮南子·兵略训》亦有多处用及“奇正”。 《文心雕龙》用“奇正”和“奇”共五十一处,其中“奇正”八处(一处属于《隐秀》补文)。这八处分别用于五个篇目,所表示的涵义不尽相同。 《书记》:“法者,象也。兵谋无方,而奇正有象。故曰法也。”“法”是一种用于兵事的应用文体裁,隶属于“书记”总类。这里的“奇正”,因系著者用来“释名以章义”,故取用兵法的本义。这是第一种类型。 《正纬》:“按经验纬,其伪有四:盖纬之成经,其犹织综,丝麻不杂,布帛乃成;今经正纬奇,倍摘千里,其伪一矣。”这里的“奇正”,与《书记》显然不同。它不是取用兵法的本义,而是引伸出新的涵义,用以说明经书与纬书的关系。刘勰对纬书持分析态度,既不完全否定,也不完全肯定。他认为,五经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是“文章奥府”,“群言之祖”;纬书“事非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其思想内容是“虚伪”、“深(应为浮)瑕”、“僻谬”、“诡诞”的,并系伪讬,刘勰提出四点理由,“经正纬奇,倍擿千里”是其一。刘勰把经书与纬书的关系喻为织综的经线与纬线的关系。从织综角度说,纵线曰经,横线曰纬;经线在柚(即轴),纬经在杼(织梭);先有经线,后有纬线;经纬交综,要相匹相应,组织有序,不紊不杂。这里强调的是经纬相应的问题,这是织成布帛的基本要求。经线的密度,视织综目的及纬线的具体情况而由筘子来调控。纬线与经线在织机上所处的地位虽然不同,但两者在质地、粗细、多寡、色泽等方面必须匹配调当,才能织成布帛。刘勰把这种境地称之为“丝麻不杂”,即经纬相应;视经线为“正”,而视与经线不相应的纬线为“奇”。据此可知,“经正纬奇”的“奇正”虽移自兵法,但与兵法的本义有异:兵法的“奇正”,指的是两种相互的对立性,并通过引伸,来说明经书与纬书关系的不平衡、不相应,处于“奇正”相反的状态。所以,这里的“正”含有正统、正宗、正态、正规、正常之意;“奇”,即非正统、非正宗、非正态、非正规、非正常。总之,《正纬》认为,既然纬书是用以“通经”和“配经”的,那么两者的关系就应像织综的经线、纬线那样相匹相配,而不应一“正”一“奇”,反差千里。可见,它是兵法本义的移用与引伸。这是第二种类型。 《定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练旧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隐秀》(补文):“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知音》:“将阅文情,先标六观:……四观奇正……。”这些“奇正”,大抵均属改兵法的战术方法为写作表现方法。有的着眼于作品的体势,主张作者要总掌“群热”,兼通“奇正”,“奇”与“正”是构成作品体势的两种表现方法,亦即“势”所含的内容之一;有的着眼于积极修辞,其所主张的“始正而末奇”与“执正以驭奇”意义一致;有的着眼于文学批评,将“奇正”作为六条批评标准之一。这三处情况,有一个共同特点,这就是都用为相反相成的两种表现方法。至于“奇”与“正”的具体涵义到底是什么,《文心雕龙》未加阐释,各家看法也不统一。根据其原道、宗经的总纲,试做如下推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