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西方文化差异”的说法是否成立? 虽然眼下书籍评论文章中类似“东西方文化差异”或“东西方价值观冲突”这样的概 念屡见不鲜,但实际对这种说法一直有批评和指责。怀疑类似概念的依据首先是这样的 概念太大、太不明确,无论是东方国家还是西欧各国,都在文化上存在着鲜明的差异, 怎么能够用一个“亚洲价值”概念把东亚、北亚、南亚、西亚的诸多文化传统、宗教信 仰和民俗风习混为一谈?同样,英、法、德、荷、意、西班牙等国的文化各有千秋,又 如何可能让“西方文化”的概念以一持万?其次,这种说法忽视了人性相通的部分要大 于相异的特质,文化间相互合作的可能远比互相冲突的可能性更大。再次,文化是一个 历史概念,许多传统是逐渐形成和消退的,这样的分析概念不仅忽略了文化的阶段性差 异,而且把文化看作是一个静止的现象、机械的现象;实际文化也是一种促进社会发展 的生产力,并且与军事、政治和经济力量一起以复杂的互动方式左右社会的特征及变化 。 不过,“东西方文化差异”这样的概念既表达了人们今天依然具有的某些现实感受, 也是一个被历史认可的习惯用语。它们不会因为不够“准确”或“正确”而自行绝迹, 也只有在它们不再能表达任何意义时才会被人们淡忘。所以问题的必要性还在于如何确 定“东西方文化差异”的存在、特质和影响。 “亚洲”和“东方”(Asia,Oriental)对于西方文化祖先古代希腊人来说,是词汇表里 有了“欧洲”的之后才相应出现的一个词。十六世纪中叶当希腊人首次与波斯人交往后 ,他们开始用“亚洲人”(Asians)这个词指称他们,而由波斯王塞耳克塞统帅的170万 “东方大军”中有好几十个国家的兵士,包括腓基尼人、埃及人、西里西亚人和小亚细 亚各城邦的与希腊同种的爱奥尼亚人。他们攻打遥远的希腊,目的是想征服整个世界。 但发生在公元前472年的希腊人与波斯人的萨拉密斯(Salamis)之战,最后以波斯人的惨 败告终。由古希腊悲剧家埃斯库罗斯完成的《波斯人》把这场战争描述成命运对凡人的 摆弄,由于天神在这次人间政治力量的较量中站在了希腊人一边,所以骄横狂妄的波斯 王最后目睹了万千将士的惨死,羞耻地撕碎了自己织金的王袍,郁闷地走在归途上。 值得注意的是,早在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埃斯库罗斯笔下,打响在萨拉密斯岛的东西方 文化大决战,就是一场东方专制制度与雅典民主制度的东西传统政治文化较量。从军队 的兵力和数量上讲,希腊绝不是波斯的对手,但希腊人利用了他们的理性和勇气,让天 神的立场站到了自己一边。一个自称是从雅典军中逃出来的士兵禀报波斯王说:希腊人 已经不想严守阵地,只想偷偷四处逃命。于是波斯的水军连夜进入了狭窄的海峡,等待 袭击“逃跑”的希腊船只。没想到一夜宁静,直到第二天破晓时萨拉密斯岛的崖石上清 晰地响起庄严的战歌,希腊人不是因为恐惧而逃跑,而是汹涌地冲出来接战。中了计的 波斯水军立即传染了害怕和惊惶失措的情绪,在一片混战中像金枪鱼和一网小鱼似地让 人家撞破船身、打击宰杀,呻吟与哀唤充塞了海面,直至黄昏才终于停止。 如果说今天的“东方人”大都是西方历史中“失败于萨拉密斯岛的亚洲人”后裔的话 ,就不难更清楚地看到西方早期艺术中的“东西方文化差异”被处置在怎样的悬殊之中 。比如波斯人是为一个帝王而被迫参战、为他人而惨死;希腊人则是为自己的祖国和信 仰而战、为自己而英勇。波斯军队是一人决策、万人绝对服从;希腊人是各自为战、各 个击破、充分发挥每个公民的战斗才华和大智大勇。波斯军队是悍然入侵的,希腊人是 清白无辜的;波斯军队的人马多得就像“海滩上的沙子”,希腊的兵士“穿上了精良的 铜甲,带着兵器跃下船来。” 最近,类似这种用“文明的西方”来和“野蛮的东方”比对的方式被赛义德先生称为 “东方主义”(Orientalism),因为这种最初的描述和定性分析框定了今天西方人关于 东方之民主和专制关系的想像方式。自信的古希腊人认为:波斯在这场萨拉密斯战争中 深受雅典民主制影响。希腊人不仅发明了民主制度,打败了东方的蛮横,而且把“民主 ”、“个人”、“自由”等属于全人类的新思想传播到了亚洲。因为波斯的王权“已经 崩溃……埋葬在萨拉密斯岛上血红的泥沙里。”全亚细亚的人民不再遵守波斯的王法, 不再进贡和不再敬畏,“他们不再保持缄默,暴力的箍制既然松懈了,他们便会自由议 论。”美国学者多纳德·艾默生(Donald K.Emmerson)先生还指出:冷战后的西方世界 又一次因为前苏联的解体而感到了类似希腊人打败波斯人的胜利喜悦,并相信西方自由 民主制将进一步不可阻挡地被东方国家人民学习和接受。 但是埃斯库罗斯在写作《波斯人》时也保留了西方文化先辈对这个问题的另一种解释 。虽然希腊人称波斯人是“野蛮人”,但他们也清楚这些云集在自己国境内的将士不是 野蛮人,他们有自己的文化,他们的语言像歌声一样婉转,他们有轻飘的长袍和庄重的 仪容,他们对于宗教和人生的观点与希腊完全不同。塞克塞斯的母亲、国母阿托萨以哲 理化的思维想到:“两者之中哪一种更坏:有了财富没有男子,还是有了力量没有财富 ?”悲剧特意强调了波斯帝国崩溃前人们的焦虑和担忧,以及这场灾难性失败将给波斯 人带去的影响。不仅如信使所说:“这些波斯人正值少年勇敢,他们的门第很高贵,他 们对国王最是忠心,却很耻辱地死在那不光荣的命运之中。”就是骄蛮的国王塞克塞斯 也清楚:“恶运打击了我们,这打击要经过百世的沉痛啊!” 剧情结尾时,塞克塞斯父亲的阴魂被歌队的咏叹惊醒,一世的幽灵达勒俄斯(亦译大流 士)责备后人不该去打希腊,他预言了波斯的失败,并劝慰皇太后拿一套“合适的衣服 ”(指新的王袍)去迎接自己的儿子归来。他还提醒大家,不要轻视自己眼前所有的幸福 ,而去觊觎别人的财货,反而毁掉自己巨大的财富。阿托萨也说:“我的梦的确应验了 。不过现在让我们去做能够做的事情吧。因为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可是未来的事 情我们可以好好考虑。”换言之,睿智的埃斯库罗斯并不认为失败后的波斯人一定会接 受雅典的新人生观点,他们自己的“亚洲价值观”本身就有着足以拯救残局的知识和力 量。况且希腊人与波斯人也分享着许多相似的文化观念,比如达勒俄斯在回到地下的幽 暗里去之前,还说:“长老们,告别了,你们就在患难中也不要忘了朝朝行乐,到死后 黄金难买片刻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