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早期人类最重要的生存手段,原始初民相信世界万物的生长变化取决于神灵。巫祭的目的是会通人神,祈福避灾,巫是会通人神的中介,他上达神界,将人类的愿望送达神灵,下降人界,把神灵的旨意传递民众。“听”于是成为通神的最重要的方式,听觉遂成巫觋最重要的感官之一,“耳文化”因此产生。音乐便是耳崇拜的产物之一。早期的乐师均由巫担任。上古时代,礼乐为一,乐(歌舞)是巫祭仪式的主要内容,它赋予原始初民的社会生活以秩序。在初民的心目中,乐便是通过巫传达的神圣法则。乐即诗,诗是口耳相传的历史。耳文化是原始巫术图腾文化的产物,但它的影响并不仅仅限于巫术、图腾文化时期,在其后漫长的日子里,它仍然发生着潜在而深远的影响。 一、耳:会通人神的媒介手段 《山海经》多有“聂耳”的纪录。《海外西经》:“聂耳之国,在无肠国东,使两文虎,为人两手聂其耳。”郭璞注:“言耳长,行则以手摄持其也。”聂耳即大耳,大到只有手持才能行走。《淮南子·地形训》:“夸父耽耳在其北方。”注“耽耳,耳垂在肩上。”《大荒北经》:“有儋耳之国,任姓。”注“其人耳大,下垂在肩上,朱崖,儋耳,镂画其耳,亦以放大也。”儋,大也,儋耳即大耳。《山海经》所载为上古之事,可见对大耳的重视起源甚早。四川三星堆文化遗址出土的青铜人物雕像,大多有两只夸大的耳朵,上齐眉梢,下至嘴角,耳宽近面部的一半。二号坑纵目人面具的耳朵更为突出,耳尖向上方伸展,似一对伸展的鸟翼,与《博物志》“南方有落头民,头能飞,以耳为翼。”的记载相符。 在殷墟符号群中,巫师最突出的特征就是“耳形饰”。耳形饰犹如两把扇子,实为耳的夸大。《淮南子·修务训》:“禹耳有参(三)漏,是谓大通。”注“参,三;漏,穴也。”《白虎通·圣人》:“禹耳三漏,是谓大通,兴利除害,决河疏江。”三星堆二号坑D型人头像的耳上沿耳廓至耳垂连续穿了三个小圆孔,证实了古代典籍的记载。普通人耳只有一孔,禹耳三孔,自然能听到普通人所无法听到的声息。法术是人类最早的生存方式,通过主体自身的动作——模仿或机械行为——影响或控制客观对象。巫术则是继于法术而起的更高的活动,意在借助于超自然力对客体强加影响或控制。法术巫术都起于人类控制和改造自然的意愿与实际能力之间的差距,源于人类生存的需要,但前者产生于人类的初期,以自我为中心的思维不是顺从于客观,而是把主观意愿强行投射于客体,后者产生于人类自我艺术发展到较高程度的阶段,人类已经意识到主观意愿并不能带来主体的变化,意识到自然的强大和人类的渺小,从而匍匐在客体面前,幻想借助于更高的能力——神灵——控制自然,求得生存。[1]耳崇拜产生于法术文化,后被巫术文化所强化而发展。由于思维的发展,初民逐渐认识到主观意愿并不能带来客体的变化,于是才有所希望和戒惧,有所祈祷和反抗,而乞灵于更高的能力——神灵。他们把语言视为神灵的赐予,将声音视为巫魔力量的负载者。“禹耳三漏”就是接听神旨的标志。 在巫祭仪式上,巫祝具有双重功能:于神是人的代言人,于人是神的使者和化身。他把人的祈祝送达神灵后,便虔听神灵的答复以告民众,此即闻的原义。据赵诚先生考证,“闻”为巫祝在祭祀中“耸耳而听”。1986年湖南大庸西汉墓出土的一个铜俑,双耳宽长圆阔,头顶和左右肩有“空心管”,管中可以插放“柱形引灵物”。整个形象的内蕴是由铜俑的大耳听知墓主灵魂的“语声”,并负责与灵魂“对话”,从而招引灵魂附凭到“柱形引灵物”上来。山东寿光三元孙墓出土的车饰件上铸有一人面,人面上却长有神兽的竖耳。据前苏联学者捷瓦兹卡娅的研究,叶尼塞河流域出土的大量兽面具,“常有一些复杂的头饰”,结构变来变去,大都离不开兽耳这一重心。日本学者狄原三郎认为,这些兽耳实为一些“竖着耳朵能迅速地听到异界情报”的巫术神兽异听觉的象征。[2] 对于人类而言,已知领域总是有限的,未知领域永远无限,人力所不及的尽头便是巫术的开端。原始初民相信事物的生长变化取决于神灵,“所谓人事之外尚有天命,……在不幸事件发生之前,似乎是有预兆的,事先的推演又似乎含有内在的一贯的逻辑,可是人们觉得他对于命运似乎有相当辨证法可以左右在这种神秘的力量。”[3]初民以为这种神秘的力量来自于祖先神灵,祖先神灵可以佑护施福,也可以降罪给灾,这就需要愉悦神灵,使之佑护部族人类,会通人神就成为必要。巫术于是应运而生。初民认为巫觋是会通人神的中介,巫术是对宇宙客观秩序的补充,它借助于超自然的力量对某些事件加以控制,在事件的因果链中插入自己的力量,去干预自然。巫,《说文》以为“与工同意”,“工”则是“象人有规矩也”。张光直先生认为:“卜辞金文的巫字可能象征两个矩,而矩用作巫的象征是因为矩是画方画圆的基本工具,而由此可见巫的职务是通天(圆)地(方)的。”[4]通天地,即会通人神,巫向控制未知领域、推动事件发生、发展的神灵献上牺牲和祝福,送达人类的愿望,祈求神灵佑护部族人类,又向民众传达神灵的旨意,对自然现象和人间事变作出合理的解释,并根据征兆预知事件和行为的结果,使人更好地趋利避害,优化生存环境和生存方式。巫于是具有了双重功能,他既可上达神界,作为人的代言人,又可下降人界,传达神的旨意。耳听、耳闻是巫术活动中巫觋会通神灵的重要方式。能以耳通神者即“圣”。应劭《风俗通》释为:“圣者,声也,闻声知情,故曰圣。”圣人就是能听到普通民众听不到的东西,与神灵相交流并把神灵的旨意传达给民众的人。圣的古字为聖,从耳从口。大耳即圣人可直接聆听神的诏语,小口便是向民众传达神的旨意。既通神,故无事不通。《尚书·洪范》:“聪作谋,睿作圣。”传“于事无不通谓之圣。”郭璞注《山海经》“珥两蛇”为“以蛇贯耳”,即蛇为其图腾神灵,巫祝在巫祭仪式上接听神灵的旨意。“人面鱼纹”即“以鱼贯耳”,为鱼图腾部族的巫祭活动。《韩非子·解老》:“人也者,乘于天明以视,寄于天聪以听,託于天智以思虑。”巫觋宣称他们能像听到风声一样听到神灵的降临。《太平御览》卷九引王子牛《拾遗记》:“伏羲坐于方坛之上,听八方之气,乃画八卦。”八卦可“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可见耳之通神的功能。《山海经·海外西经》:“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淮南子》:“轩辕丘在西方,巫咸在其北。注曰:巫咸知天道,明吉凶。”王夫之道:“巫咸,神巫之通称。楚俗尚鬼,巫咸降神,神附于巫而传语焉。”日本学者贝冢茂树释“祝”的原意为将神的话转告于人。加藤常贤认为文王、武王、周公以及成王皆为“巫祝”,他们听神的声音,直接承受了神的吩咐,以神人中介的资格统治中国。[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