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中国正处在最深刻的社会变革时期,社会结构、人们的价值观出现了许多变化和调整。当今的中国思想文化界面临的问题和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有很大的不同。一是以支持还是反对改革开放来区分人们的态度已经不准确和过时了。支持改革事业举国上下达成共识,几可用“咸与维新”来形容。另一方面,由于改革必然要产生利益调整,一部分知识分子和人民群众从不假思索地全力支持变成面对严峻现实后的思索与怀疑。二是10多年前,所谓改革与保守的阵线划分比较简单和分明,但决策层、幕僚圈和社会舆论之间的层次划分却不甚明显,上中下几方面比较贯通一气,上面的意志会迅速影响社会层面上的文字和言论,上层对思想、学术、文化界的动态也十分在意和敏感。现在,体制内外的分野逐渐形成,社会上出现一大片与政治无关的文化空间(比如商业性、市民性的文化、艺术、娱乐),“学在民间”的趋势已经形成,人们开始习惯于上下互不关心、互不干涉,上层的动向和下层的风向已不如以前那么密切相关。三是在社会层面完成了一个很大的话语转变,人们基本上不再使用以前的意识形态语言。语言表达的多样化反映了社会转型期利益、兴趣、思维方式多元化的现实,也反映了上层差异不再急欲向民间社会延伸以寻求支持这一情况。 民间话语的脱出是一件好事,它有利于人们更真切、更直截了当地论说中国的实际问题。但可悲的是,大量的民间话语不过成了外来问题、外来学理的载体。例如,事情是中国的,但提出问题的动因、考察问题的方式、研究问题的理路却是外来的,这种情况在当前尤以为甚。如果把外来学理如实地当成一种新的思想或学术动向来理解和对待,当成我们观察中国问题的一种参考因素,那是不错的。但如果用它来套裁中国的现实。用它来制造一轮又一轮半真半假的问题、观念、争论,那就既有害,又可悲了。 本文所讨论和评论的,就是当前以民间话语形式出现的有关社会转型期的几个重大问题。 市场经济的精神文化基础 现在人们常常议论当前中国面临精神文化危机,仔细分析一下,可以发现其中包含了两层不同的涵义。用马克斯·韦伯的术语来说就是,一种问题出在价值理性层面,人们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据,魂不守舍,不再考虑终极关怀问题,精神高度大大降低。这个问题最终与整个民族有关,但它首先是个人性的,涉及的是每个人对人生意义的理解和追求。另一种问题出在工具理性层面,即个人的价值取向与社会的市场经济导向不能和谐与匹配,人们不具备市场交换所要求的个人素质,或者说,按目前人们的心理和行为方式干下去,市场经济就不能建立,或者最后得到的是一种与预想目标大相径庭的恶性经济环境。这主要指目前人们交易关系中信用和声誉的缺失。 虽然大多数文化人的忧虑和危机感集中在第一方面,我却认为第二方面的问题更紧迫和值得讨论。因为大家好不容易才获得以下共识:实现向市场经济的过渡是中国的当务之急,从长远和根本上说,中国的精神和文化建设有赖于市场经济秩序的确立。 强调第二个问题的优先性是很关紧要的。大家都承认,现代化一方面是世俗化,要张扬工具理性,另一方面也要有一种人文精神作为社会生活的基础。但中国人历来只偏重后者而忽视前者。著名汉学家墨子刻(Thomas MetZger)在一篇近著中专门提醒说.郑观应认为,在“道”与“器”的关系上,中国思想在器方面的问题特别大。他本人也认为,对很多当代中国知识分子而言,问题出在“向俗”的功夫不够,即未能充分注意到现代化的实际需要。 在关注现代化和市场化问题的人当中,不少人专注于儒家的理论和精神是有利于还是有碍于建立市场机制的问题。我认为,除了纯学术兴趣外,如果认为这关系到当前市场化的精神文化基础,则大谬不然。这个问题在一些中国学者中热起来,是因为韦伯断言儒教传统与资本主义精神格格不入。海外一些维护儒学传统的人为了证明儒学无碍于(甚至有助于)现代化进程,努力挖掘儒学中无悖于市场经济的因子。这件事本来就进行得相当勉为其难,其中曲意辩解和一厢情愿的成分很重。在中国大陆热衷于此,则更是不得要领。因为近半个世纪以来,儒家学说被当成封建毒素加以破除和清扫,根本不是官方或主流意识形态。如果说中国大陆现在存在不利于市场经济的精神文化因素,它显然不是儒学传统。 也许有人会说,儒学传统虽然在大陆被长期批判,但却除而未尽,甚至改头换面地进入了主流意识形态。即使如此,在考虑市场经济的精神基础时,儒学传统的利弊也不是问题的关键。比如,人们常常认为儒家重文轻商、重义轻利,因而与市场经济导向背道而驰。但想一想大陆不止一次甚嚣尘上的“读书无用论”,这几年骤然兴起的弃文从商浪潮,以及目前广泛深重的向钱看和急功近利的心态,再言儒学传统的阻滞作用,真是不知从何谈起!当然,这些现象并未证明儒学有利于市场经济,仅证明市场经济具有强大的自发性力量,而无需学者们在儒家文化中为它寻找动力。 在当前世风日下之际,人们普遍感到在为人处世原则中最不该缺失但丧失得最厉害的是“诚”与“信”这两种品质。有作家因此神往于中国古代志士仁人一诺千金、以命承诺的高贵与正气,这是形而上意义的呼唤。在服务于市场经济这种工具理性的意义上,我们也痛感诚实与信用原则沦丧之后的严重性。遍及神州大地的假冒伪劣产品,交易中层出不穷的坑蒙拐骗,视契约如废纸的行径,使人们把进入市场和行骗当成一回事。有鉴于此,有人建议要营建一种新的道德观念和体系,它既要使人有致富的动力,又要使人恪守诚信原则,以保障市场交换机制的良性运行,它是市场经济的精神支柱或资源,就像韦伯把资本主义的源头追溯到新教伦理中以聚财和禁欲为天职的信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