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6月18日,鲁迅先生在给友人的信中谈到:“中国学问,待从新整理者甚多,即如 历史,就该另编一部。”他特别提到“如社会史,艺术史,赌博史,娼妓史,文祸史……都 未有人著手。”(《致曹聚仁》)几十年过去了,鲁迅先生期望的工作陆续有人做了,譬如这 文祸史,就出了本学术价值很高、雅俗共赏的著作——《三千年文祸》(44万字,江西高校 出 版社1991年初版)。作者谢苍霖、万芳珍伉俪,是江西高校文史学者。该书出版后,引起了 广泛的关注,颇受欢迎,屡次再版重印,最近又有修订本问世。 该书所写“文祸”,泛指各类语言文字之祸,主要为通常所说的文字狱以及疏谏之祸、科 场 案等。书中所纂辑的“文祸”事件数百起,上起夏朝末年,下迄清朝末年,跨度三千余年, 故书名《三千年文祸》。所据材料大部分采自正史( “二十五史”和《资治通鉴》等),也有 的采自野史笔记。该书以清晰的线索,翔实的资料,简洁的笔法,记叙了三千年有据可查的 文祸,叙中有议,画龙点睛,帮助读者从一个重要侧面认识中国专制制度的黑暗,从一个要 害 角度看到了历代文人学士的辛酸苦衷,因而具有很高的认知价值。作者从浩如烟海的史籍中 扒梳剔抉,推敲琢磨,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提纲挈领,九易寒暑,终成大著,完成了 一项很有意义的学术研究,立意之深,用功之苦,令人钦佩。如果鲁迅先生泉下有知,想必 亦会欣然颔首。 历代文祸,成因不一。有的因为“谏”,如商末王子比干;有的因为“谤”,如西楚霸王 项羽手下的韩生;有的因为“异端”,如明代李贽;有的因为“轻薄”,如三国时孔融、南 朝时谢灵运祖孙;有的本无谏谤之意,只因帝王专横、愚昧,胡乱推演,造成冤案,如明太 祖朱元璋手下的卢熊、詹希原;有的本无“违碍”,却因他人告讦,深文周纳,强加罪名, 铸成冤狱,如雍正年间的查嗣庭试题案;还有的是本人刚正不阿,忤逆上司,如被崔杼杀害 的齐太史三兄弟。情况是多种多样的,每当读到冤屈悲惨处,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同 时涌起对专制统治者的无比愤慨! 什么是谏?什么是谤?该书下了个定义:“简单地说,谏是臣民向君主、长上提出正式批评 或建议,谤是臣民私下对君主、长上加以议论批评。二者施受关系相同,但表达方式不同, 动机、目的也有区别,谏以救正事情为主,谤以渲泄感情为主。”古人很早就认识到纳谏容 谤的重要。《尚书·说命》云:“木从绳则直,后(君主)从谏则圣。”《孝经·谏诤章》云 :“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 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 谏和谤本来是有益于安邦治国、为人处世的好事,明智的统治者求之惟恐不得,择善而从; 昏昧的统治者却不能容忍,奉行“箝口术”,对谏谤者予以严惩。 春秋时郑国子产不毁乡校,汉高祖刘邦“豁达大度,从谏如流”,唐太宗李世民视谏臣如 “人镜”,等等,是千古佳话。但几千年的专制统治,拒谏禁谤的事太多,文字狱太多。商 末王子比干,衷心进谏,却遭戮身挖心的下场;明代的户部主事海瑞,向嘉靖皇帝进献忠言 ,还得自备一口棺材,以防杀身之祸。后赵国王石虎,生活荒淫,为挑选万名宫女,逼死人 命无数,激起民变。他还杀了50多个郡县官,金紫光禄大夫逯明恳切进谏,石虎竟命人将他 胡乱弄死。后来他正式颁布“私议之条,偶语之律”,禁止臣民私下议论朝政,如有违反, 允许下级告发上级,奴仆告发主人,结果人们都闭上嘴巴,不敢交谈、往来。前秦第三任国 王苻生,有一只眼睛先天失明,因此最忌“不足”、“不具”、“少”、“无”、“缺”、 伤”、“残”、“偏”、“只”之类字眼,但又不明文公布使臣民回避,结果因触犯这 些讳字而致杀身的不计其数,处死的方式有截胫、刳骨、拉肋、锯颈等。许多帝王禀性暴戾 ,喜怒无常,臣下无所适从,动辄得咎,常因文字致祸。致祸后受的处分又很严厉,轻则降 秩、流放,重则被囚、杀头,甚至诛连九族。即使是神经不正常者,如犯忌也不宽恕,乾隆 文字狱中疯人案竟超过20起。 唐代学者韩愈一生笔耕于文史园地,做过史官,深知修史的难处。这难处不是史才之难, 而是受权力干涉保持史德之难。他曾在《答刘秀才论史书》中历述古来史官如孔子、司马迁 辈遭受厄难的事实,得出修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的沉痛结论。“天刑”当然是迷信的 说法,人祸之说则有根据。《文心雕龙·史传》篇云:“史之为任,乃弥纶一代,负海内之 责,而赢是非之尤。”其意是说:史家责任重大,容易招惹是非,因此修史是一件危险的事 。尤其是涉及当世统治者的“现代史”与“当代史”,更是史家的祸胎。史家要讲史德,做 到“不虚美,不隐恶”,而许多统治者恰恰相反,要虚美,要隐恶,常常对史学家提出无理 要求,不顺从就加祸。春秋时期齐太史兄弟记录“崔杼弑其君”的“直笔”事件就是史祸第 一例。 武则天执政时,大兴文字狱,“罗织”风盛行。许多人因说话不在意,被酷吏抓住片言只 语作把柄,任意诬陷而罹祸。给事中徐彦伯为之恻隐,作《枢机论》告诫世人。文章阐扬孔 子的“慎言观”,认为言谈话语是关系一个人安危荣辱的“枢机”(即关键),它“可以济身 , 可以覆身”,劝人们守口如瓶。《枢机论》的问世说明当时言祸的严重,也可看成作者对此 前历代文字狱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