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骥德《曲律》说:“词之异于诗也,曲之异于词也,道迥不侔也。诗人而以诗为曲也,词人而以词为曲也,必不可言曲也。”与诗词相比,曲在思想内容和艺术特征上都有着自己鲜明的特色。因此,我们既不能用写诗词的方法写曲,也不能完全按照评诗词的标准衡曲。否则,如果曲失去了自己的特异之处,它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也不可能成为与唐诗宋词并称的一代之文学。多年来,人们习惯于用一成不变的同一把尺子衡量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而很少深入一步,对不同对象作具体分析,因而,对曲的特点有所忽视。这样,也就影响到对曲在文学史上的创新、贡献和地位的研究与评价,不利于它的思想艺术精华的发掘与借鉴。为此,本文仅对元代散曲抒情写意的艺术特征作一初步探讨。 概而言之,元代散曲在抒情写意方面具有直露、透辟、风趣三大特征,兹分述如下: 一、直露 任讷《散曲概论》说:“词内旋而曲外旋。”“词尚意内而言外,曲竟为言外而意亦外。”人们评论诗词常以含蓄蕴藉为工,而曲则以直露显明为特色。这一特色在元代散曲中又体现在其与诗词不同的表现方法上。 首先,元代散曲常用直陈与赋体。 在唐诗宋词中,最常用的抒情法是情景交融。其中有的是情在景中,将情朦胧化,含而不露;有的是先景后情,情由景生;有的是先情后景,融情入景。但无论如何,情与景都是相互交融、浑然一体的,它们的抒情都离不开景。而元代散曲却常常是直陈其情,不借助景物。如杨朝英〔双调湘妃怨〕:“闲时高卧醉时歌,守己安贫好快活,杏花村里随缘过。胜尧夫安乐窝,任贤愚后代如何。失名利痴呆汉,得清闲谁似我?一任他门外风波。”此曲一方面用赋的手法直叙其隐居生活,一方面直言“好快活”、“得清闲谁似我”的欢快知足之情和不问世事之思,直露明白,毫无蕴藉。有些作品即使写男女爱情,也直言不讳。如马致远〔寿阳曲〕:“相思病,怎地医?只除是有情人调理。相偎相抱诊脉息,不服药自然圆备。”把难以启齿之情如此直率大胆地道出,不用任何景物和比兴婉转之法,可谓唯元曲能如此。 当然,元代散曲中有些抒情写意之作也有景物描写。但这种景物常常只是作者抒情写意的一种背景,它并不直接映现抒情主人公的感情,不是抒情主人公感情的物化,在景物之外仍需要直陈情意。如卢挚〔沉醉东风〕(春情):“残花酿蜂儿蜜脾,细雨和燕子香泥。白雪柳絮飞,红雨桃花坠,杜鹃声又是春归。纵有新诗赠别离,医不可相思病体。”前五句写景只是一般的春景,作为末二句抒情的背景,它并不是直接映现某种具体感情的特定景物,因而可视为以赋体铺陈景物,不含比兴。末二句直陈情意才是作品的主体。故此曲仍与诗词的情景交融不同,具有赋体和直陈特点。 元代散曲有些作品也常用直陈感情加人物动作、语言的白描手法抒情写意,也具有直露特色。如关汉卿〔双调沉醉东风〕:“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前程万里。’”此曲以“痛煞煞教人舍不得”直陈感情,以“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写人物情态,以“保重将息”、“好去者前程万里”写人物语言,而人物的动作、语言所表现的感情极为明白显豁,故全曲的抒情写意直露不隐。抒情写意缺少了景语则容易枯燥干瘪,缺少韵致,而元代散曲以人物的动作、语言相济,使之虽无景语而生动活泼,韵味盎然,此可谓于诗词之外别开蹊径。 元代散曲还常常把情和理揉合在一起,用直陈和赋体加以表现。如卢挚〔双调 宫曲〕:“想人生七十犹稀,百岁光阴,先过了三十。七十年间,十岁顽童,十载
羸;五十岁除分昼黑,则分得一半儿白日。风雨相催,兔走鸟飞,子细沉吟,都不如快活了便宜。”此曲有感慨人生短促之情,也有及时行乐之理。作品用赋体算人生细帐:百岁光阴,常人难活七十岁,这就去了三十年。七十年再除掉十年不懂事的孩童时代,去掉十年衰弱的老年时期,只剩下五十年。五十年再去掉一半黑夜,所余无几。况且时间又十分迅速。因此感慨之余,得出了及时行乐的浅俗之理,末三句以直陈之法明确道出。人生短促、及时行乐的主题在诗词中并不少见,但此曲用赋体直陈之法来写,却表现了不同于诗词的曲的特点,因而给人以直露而又尖新之感。 其次,元代散曲常用第一人称的叙说。 第一人称包括自言体和代言体两种类型。自言体是作者自道其感情,自叙其言行,古代抒情诗大都属于这种类型。元代散曲也常用自言体,但却有自己的特点。其一,自言体诗词多以意象描写为主,由意象描写抒情言志,而自言体元代散曲则意象描写少,而直接叙述多。如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基本上没有意象描写,全由作者直接叙述其放浪倔强之情,直露显豁。又如真氏〔仙吕解三酲〕:“奴本是明珠擎掌,怎生的流落平康。对人前乔装做作娇模样,背地里泪千行。三春南国怜飘荡,一事东风没主张。添悲怆,那里有珍珠千斛,来赎云娘!”作品边叙遭遇,边说悲怆,感情直露,显然与情景交融的抒情诗不同。其二,自言体诗词大都以封闭态度独自抒写个人情志,而自言体元代散曲则常以面对读者和外物的态度进行叙说。如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通篇为自言体,但又插入了不少设问句:“魏耶?晋耶?”“争名利何年是彻?”“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具有启发读者、与读者交流的意味。又偶尔插入第二人称“你”:“天教你富,莫太奢,没多时好天良夜。富家儿便道你心似铁,争辜负了锦堂风月。”更打破了作者自言其情的封闭状态。这样就缩短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使读者感到更加亲切,作者的感情也就表达得更加明白。又如无名氏〔中吕红绣鞋〕:“孤雁叫教人怎睡?一声声叫的孤凄,向月明中和影一双飞。你云中声嘹亮,我枕上泪双垂,雁儿我和你争个甚的?”此曲总体上为自言体,但又结合作者对孤雁的话语进行叙说,由作者与外物的交流打破了作者独自抒情的封闭状态,既生动活泼,又使抒情更加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