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纪昀及其小说,历来以为多封建说教,因而备受指责,其实他的小说往往揭示了封建节孝观的不尽合理;今人又多称赞他反对道学,其产他只是批判鄙陋迂执的讲学家,本质上与正统思想并无二致。 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问世二百年来,生前身后,天上人间,饱尝世态炎凉。其间或褒或贬,各取所需,片言立论,常悖其实。本文试就其中两个方面,略加讨论,希望有助于读者对《阅微草堂笔记》及其作者作些真切了解。 节·孝 现在的论者,对纪昀抨击最严厉的便是他的节孝观。孝本不错,但需有个度,而纪昀心目中的标准与我们的确有着较大的距离。 雍正壬子,有宦家子妇,素无勃谿状。突狂电穿牖牖,如火光激射,雷楔贯心而入,洞左胁而出。其夫亦为雷焰燔烧,背至尻皆焦黑,气息仅属。久之乃苏,顾妇尸泣曰:“我性刚劲,与母争论或有之。尔不过私诉抑郁,背灯掩泪而已,何雷之误中尔耶?”是未知律重主谋,幽明一也。① 与母争论几句便该遭雷击,而其妇不过“私诉抑郁”,不仅被击死,还得背上“主谋”罪名。在作者看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所以,《滦阳消夏录》卷四记一妇不堪忍受其姑虐待而自缢,作鬼后与父兄欲讼其姑,作者借一人之口义正词严地斥责道:“君臣无狱,父子无狱。人怜汝枉死,责汝姑之暴戾则可。汝以妇而欲讼姑,此一念已干名犯义矣。任汝诉诸明神,亦决不直汝也。” 纪昀对节的宣扬更为用力,所遭抨击也更为猛烈。是否从一而终是他衡量女子的一条最基本的准则。再醮之妇,不仅大都遭到作者的指斥,甚至不为畜类所容。如《滦阳消夏录》卷五记一女夫死再嫁,“所蓄犬忽人立怒号,两爪抱持啮妇面,裂其鼻准,并盲其一目。”如能从一而终,则毫无例外会受到作者的褒扬。有则故事记一少妇即将被屠户肢解作食物卖出,有个客人心中不忍,“倍价赎之,释其缚,助之著衣,手触其乳。少妇艴然曰:‘荷君再生,终身贱役无所悔。然为婢媪则可,为妾媵则必不可。吾惟不肯事二夫,故鬻诸此也。君何遽相轻薄耶?’解衣掷地,仍裸体伏俎上,瞑目受屠。”②这一则故事很能体现作者的节烈观。程颐提出“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③在他不过是随口说说,因为自唐至五代,节烈观并不曾受到社会的巨大关注。此程颐稍迟而比朱熹略早的李清照便曾改嫁,几位宋人如王灼、胡仔、洪适、晁公武等,并未就此对李加以讥讽攻击。但宋代理学家提倡的这种节烈观,历经数朝,通过统治者的认可,士大夫的鼓吹,到清代达到极致。应该说,节烈观是世人尤其是士大夫的共识而非纪昀特别反动,这只是社会的责任而不是纪昀一人的责任。 纪昀的著作多说教,并不奇怪。早年的正统教育,中年的际会风云,晚年的富贵有加。一介书生能爬到他那样的位置谈何容易。加之清朝的文字狱及株连案可谓空前,王公大臣,动辄得咎。即以乾隆五十一年曹锡宝奏和珅家奴全儿一案而言,因乾隆百般庇护和珅,怀疑曹是受纪昀指使,差点祸及纪昀。再如乾隆五十五年尹壮图参奏案,更令纪昀心惊不已。尹父与纪为同年,尹亦师事纪昀,两人交往颇密,尹奏督扶贪赃枉法,百姓怨声载道,惹得乾隆大怒,差点送了命。纪为人正派,为官正直,但却极善明哲保身。他自号观奕道人,向往“春风蝴蝶睡乡深”④,显是谨小慎微、抽身局外的保身之道。不论纪的诗文或是友朋诗文以至各种传说(坊间关于纪的传说不少),均不见其有抗疏力谏之举。到此时罚去校书,年又老大,作起书来,自是加倍小心,不敢出格。再者,纪书所记不像《聊斋》往往来自下里巴人,而常常来自诸如程晋芳、裘曰修、彭元瑞、刘墉、董邦达、董诰、钱大昕、蒋士铨、邵晋涵等,这类人或为著名学者,或系国家重臣,传教宣化,在他们看来自是天职,故而《阅微草堂笔记》中的封建因素便会多些。 在一般论者心目中,蒲松龄的《聊斋》并非如此,所以蒲的节孝观便较纪昀进步;和纪同时的袁枚在《子不语》中也不是这样,何况他曾自称“袁子好味好色”,⑤便猜想他大约是很新派的。其实,薄松龄、袁枚和纪昀在节孝观上不过半斤八两。如《聊斋》中的《金生色》写一妇于夫死后与邻子通,被亡夫之鬼射了一箭:“使人拔脑矢,不可出,足踏顶而后出之,女嘤然一声,血暴注,气亦遂绝。”肆意凌辱,就连纪昀笔下也见不到此类刻毒文字。《金姑父》、《牛十八》、《甄后》等也流露了这种思想。如果打开《聊斋文集》,便会发现蒲松龄的节孝观比起纪昀来毫不逊色。他有一篇文章记婆媳两代守节,婆婆自二十四岁丧夫,“若守八十四年”,媳妇二十八岁开始守节,“今年七十有二”。在作者看来,均可作妇女楷模,只是长期得不到朝廷的旌表,所以作者要“恳祈羽翼名教,牒报公堂,转申宪院,题表旌扬。庶几千秋闺阁,遥闻烈女之风;一字褒扬,永志熙朝之瑞。”⑥他如卷三的《贺文学宋公德佩彩堂孝妇序》、卷六的《请表一门三烈呈》、《又投县呈》、《公举孝子呈》及《聊斋诗集》卷五的《孝妇行》等,亦属此类。在袁枚的《子不语》中,这方面的小说确比纪作少得多,但翻开他的《小仓山房文集》,也够热闹的。如卷二十八的《吴烈妇诗》、《补遗》卷一的《烈女祥符诗为宝观察作》、《文集》卷五的《杨节妇墓志铭》、卷六的《常孝子传》、卷二十七的《李孝子传》、卷三十一的《陈烈妇传》等。便是那位猛烈抨击程、朱以理杀人的戴震,在他为数不多的文章中,也还有《戴节妇家传》、《查氏七烈女墓志铭》(《文集》卷十二)。所以说,就节孝观而言,蒲、袁、戴、纪不过五十步与百步而已。因各人作书旨趣不同,《聊斋》、《子不语》、《阅微》各有侧重,世人多就这几部小说来论作者的思想,自然就会得出似是而非的结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