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唐诗研究中的盛唐气象概念,一般可上溯至宋代的严羽。但严羽所概括的盛唐诗的气象特征是“浑厚”,与今人用盛唐气象指称盛唐诗歌的艺术特征并不完全相同。这一概念内涵的确立,导源于殷璠“气来”、“情采”说,经唐宋明清学者的补充发展,才逐渐达到今天的理论自觉。 关于盛唐气象的讨论,是建国以来古典文学研究的热点之一。近十余年来不少学者都就此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使讨论的范围得到了进一步的拓展,但其中的分歧之多也是学术界有目共睹的。这一方面是学术发展的表现,另一方面却与概念的不统一有很大关系。因此让问题回到原来的起点上,从头说起,或许能使对这一问题的研究更切合实际。 一 以往的讨论所普遍忽略的一点,便是对盛唐气象概念本身的探讨。由于各人所理解的盛唐气象不同,使讨论有各言其是的倾向,因而难以深入。其中最明显的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一是在文艺反映现实的前提下将盛唐气象与盛唐历史之盛等同起来,由此便有对李、杜,尤其是李白作品反映了盛唐气象的否定说法①。其二是将文学史和历史上的盛唐分别看待,认为文学史上的“盛唐”要延续至大历初年②。其三是将盛唐气象与盛唐诗的气象完全等同起来,丝毫不加区别。这一点几乎是论盛唐气象共同的倾向。 前二说之偏,王运熙先生《说盛唐气象》一文足可正之。他认为“盛唐气象是宋代以来诗论中的一个术语,指盛唐诗歌的风貌特征”。这种特征,“一是浑厚,二是雄壮”,“它表现在盛唐大多数作家作品中间,而与初唐,中晚唐诗显示出区别来”。并认为这种看法滥觞于宋代的严羽,在明清诗论中得到了进一步的阐发③。然而王先生的文章也同样将盛唐诗的气象与盛唐气象作为同一概念加以使用。 盛唐气象的概念虽可上溯至宋代的严羽,但严格说来,严羽只是以“气象”论诗,并论到盛唐诗,却没有明确提出“盛唐气象”这一概念。在《沧浪诗话》中,谈到“气象”的共有如下八处: 1.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诗辨》) 2.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诗评》) 3.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诗评》) 4.虽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诗,亦气象不类。(《诗评》) 5.予谓此篇(指陶渊明《问来使》)诚佳,然其体制气象与渊明不类。(《考证》) 6.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诗评》) 7.“迎旦东风骑蹇驴”绝句,决非盛唐人气象,只是白乐天言语。(《考证》) 8.又谓盛唐诗,雄浑雅健。仆谓此四字,但可评文,于诗则用“健”字不得,不若《诗辨》“雄浑悲壮”之语,为得诗之体也。毫厘之差,不可不辨。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其不同如此。(《答吴景仙书》) 从第一条可知,严羽是明确将气象作为一个美学概念加以使用的。第二、三条说明汉魏古诗之气象的特点是“混沌”,第四至第六都是以“气象”为标准对两类诗作进行比较,认为它们的“气象”不同,但具体怎样不同都未作进一步说明。只有七、八两条从正、反两面论到盛唐诗的气象,如果合第六条而言(此条虽称唐人,实以盛唐为主),那么我们可以将严羽对盛唐诗的气象的论述概括如下:1.盛唐诗与宋诗气象不同;2.盛唐诗与晚唐诗气象不同;3.盛唐诗“气象浑厚”。 由此可见,严羽只是以气象论诗,并谈到了盛唐诗的气象特点,这与后人以“盛唐气象”评价盛唐诗还不能同等看待,也就是说盛唐诗的气象与盛唐气象还不是完全相同的概念,二者之间的差别虽细微却不可忽略。 在严羽那儿,气象只是与体制、格力、兴趣、音节并列的五种诗法之一,因此,严羽对盛唐诗的气象特点的概括也只有“浑厚”一词。但另一方面,他又以气象来兼含别的诗法。前引《沧浪诗话》论气象的几条,即已显示出“气象”概念所具有的包容性。如论《问来使》不类陶渊明诗,着重从作品内容的质朴与否立论;谈谢灵运与邺中诸子诗之“气象”,又重在从语言立论,是气象可兼指风格,而论汉魏古诗,论建安诗乃至论唐宋诗之气象,谈的又是诗歌的时代风貌。 严羽对“气象”概念的这种矛盾态度,是古典诗论不重概念的严格界说造成的,但也说明“气象”实质上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概念,而之后一方面正是明代以后,“气象”在诗论中的使用日益活跃与其内涵日益丰富的原因。明人许学夷《诗源辨体》以“气象”、“风格”并论盛唐诗,以为“盛唐浑圆活泼,而气象风格自在”。这可以看作是严羽将气象与风格合说的进一步发展,更为明显的是李东阳的格调说。郭绍虞先生认为“格调之说……起于《沧浪诗话》之所谓气象”。“盖明人所谓格调,是合沧浪所谓第一义之妙悟与气象之说体会得来”。又说“格调之说重在气象”④。由此也可以看出气象说在明代确已有内涵日益丰富的趋势。 当代学者则更进一步,不仅明确地将风格(笔力、格力)并入气象之中,如王运熙先生将盛唐气象明确概括为“浑厚”、“雄壮”两个方面,实际正是对明以来关于盛唐诗气象论的进一步发展,而且将盛唐气象提升到一个自觉的理论高度,进一步扩展了它的内涵与外延,如林庚先生就认为:“盛唐气象同时又是一个诗歌时代总的成就……它也是中国古典诗歌造诣的理想。”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