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遨游于中国古典诗歌的海洋,一首首神韵独具的咏竹诗就会使你流连忘返。竹,是中国古代诗人咏不尽的对象;竹,凝聚着无数文学家的审美理想与艺术追求,融注了他们多少炽热的情感和睿智的思索;竹,实在是中国古代一种极富中华民族文化特色的文学符号。 一、从文学中的符号到文学符号 竹从进入文学作为意境的一项辅助构件,到成为诗文主要指绘的中心意象,即从文学中的符号到文学符号,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进程。 在文学中,竹艺术符号化的历程经历了滥觞、形成、鼎盛、发展四个阶段。 1、先秦两汉:滥觞期 早在原始社会,竹即为中国先民们制造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具的一种重要材料,成为其生产生活常备常用的物品,因而原始歌谣把竹作为一种物象进行描绘。以现存典籍来看,《弹歌》应为中国诗歌史上最早咏及竹的作品了,它歌唱道:“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在这首歌谣中,竹仅仅被当作弓的制作材料提及,歌谣主旨并非歌咏竹本身,而是表现弓的制作及用于打猎的过程,对竹在本质上并未倾注更多的情感、观念与审美情趣。 历史从野蛮时代步入文明时代,揭开了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新篇,中国古代文学建造出第一座光照千秋的丰碑——先秦文学,创造了《诗经》和《楚辞》两颗璀璨的明珠。《诗经》和《楚辞》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直接源头,其中已有诸多咏及竹的篇什和诗句,或以之为比,或以之为兴,构成诗歌意境的要素之一。 《诗经》、《楚辞》中写到簟、筐、箕、管、筥、笥、笱、笠、笿、簏等各种竹器的篇什俯拾即是,直接引竹入诗、描绘竹的篇章亦不鲜见,有三篇之多。如《卫风·淇奥》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又“瞻彼淇奥,绿竹青青。”又:“瞻彼淇奥,绿竹如箦。”三章起始均以绿竹为兴。朱熹注云:“淇上多竹,汉世犹然,所谓淇园之竹是也。猗猗,始生柔弱而美盛也”。“卫人美武公之德,而以绿竹始生之美盛,兴其学问自修之进益也。”“青青,坚刚茂盛之貌。以竹之坚刚茂盛,兴其服饰之尊严,而见其德之称也。”“箦,栈也。竹之密比拟之,则盛之至也。以竹之至盛兴其德之成就也。”把诗意归结为赞美卫武公之德行,未免牵强,但认为竹作为起兴有其内涵却属不妄之论。在这首诗中,竹虽然只是作为每章之首比兴的植物,仅为诗人偶然拈来以构筑意境的物象之一,然而却已被赋予了一些象征意味,在竹与其所指之间构筑起临时性的符号代码——信息指称关系。《小雅·斯干》中亦有句曰:“如竹苞矣,如松茂矣。”郑玄笺云:“言时民殷众如竹之本生矣。”孔颖达疏曰:“竹言苞,以竹笱丛生而本概也。”其诗相传为周宣王建造宫室时所唱之诗,以竹苞即竹茂盛比喻家族兴盛。这里《诗经》赋予竹另一种象征意义,在竹与其所指之间构筑起另一符号代码——信息指称关系。此外,《诗经》中尚有“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卫风·竹竿》),“其
维何,维笱及蒲”(《大雅·韩奕》)等写到竹的诗句,《楚辞》中亦有“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等描绘到竹的诗句。但竹与《诗经》、《楚辞》中其它动植物一样,尚未摆脱“做引子”①的地位,为“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朱熹给兴所下的定义)之“他物”,还不是“己物”,也就是说,竹既不是诗的主题,也未能与作者所要表现的情趣、感受融为一个统一的有机整体,仅只是情趣、感受的衬托。虽然说“诗之咏物,自三百篇而已然矣”②未免牵强,“然而这种以鸟兽虫鱼为比兴而引发情感的作用,确实已经孕育了后世诗歌的咏物之作去发展的一颗潜伏的种子。”③ 汉赋中有“修竹檀欒,夹水碧鲜”(枚乘《梁王兔国赋》)之句;汉乐府民歌与古诗亦有咏及竹者,如“竹竿何嫋嫋,鱼尾何
”(《汉乐府·白头吟》),“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前者以竹竿钓鱼,喻男女情爱相投;后者以竹托根于大山之坳,喻妇女托身于君子(或认为女子婚前依于父母)。这些诗中描写竹的诗句与表现情感、叙述事件的诗句之间不再象《诗经》那样彼此在形式上相隔,各自形成独立的语言单元,而是在语言形式上基本做到了浑然一体,然而,竹的意象与作者所抒之情、所叙之事之间的内在关系仍未能达到水乳交融。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说:“三百篇所写者仍毕竟是以情志为主体,而并不以物为主体,所以‘三百篇’虽然亦有鸟兽草木之名,但却不能目之为咏物之诗篇。”④ 在先秦两汉文学即竹文化的滥觞期,咏及竹的诗句已出现,或以竹为兴,或以竹为比,成为诗歌抒发情感和叙述事件的“引子”、背景或喻依,仅为诗歌内容和意象的一个构成部分,而不是贯穿全诗的主题与中心意象,即只是艺术中的符号而不是艺术符号,还没有达到二元合一、水乳交融的境界。尽管如此,先秦两汉文学已初露咏竹诗的端倪,形成了咏竹诗的胚胎。在中华文化母腹中,这个胚胎终究会成长为“婴儿”并呱呱坠地的。 2、魏晋南北朝:形成期 汉末“品题人物”的清议,至魏晋之际演化为“辨名析理”的清谈,并吸收儒道思想尤其是老庄思想,形成了玄学思潮。崇尚自然、游玩山水、欣赏风光是玄学家及名士谈论的中心议题与生活情趣,于是,自然山水不再是冷漠、异己之物,而是名士们逃避现实、摆脱痛苦的避难所和怡神荡性、渲泄自我之境地,成为人的外在延伸和精神世界的具体表现,成为“人化的自然”。竹,作为“人化的自然”的一部分,为人们所喜爱、所陶醉、所歌咏。《晋书·王徽之传》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徽之性卓荦不羁,时吴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欲观之,便出坐舆造竹下,讽啸良久,主人洒扫请坐,徽之不顾。将出,主人乃闭门,徽之便以此赏之。尽欢而去。尝寄居空宅中,便令种竹,或问其故,啸咏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耶!”赏竹、赋诗、赞竹、咏竹之风日盛,朝野名士趋之若鹜,骚人墨客始著意于此。晋代玄学家郭璞始作《桃枝竹赞》,曰:“蟠家美竹,厥号桃枝。丛薄幽蔼,从容郁猗。簟以安寝,杖以扶危。”这是对其功用的赞美。江逌继作《竹赋》,云:“有嘉生之美竹,挺纯枝于自然,含虚中以象道,体圆质以仪天,托宗爽垲,列族圃田,缘崇岭,带回川,薄循隰,行平原,故能凌惊风,茂寒乡,藉坚冰,负雪霜,振葳蕤,扇芬芳,翕幽液以润本,承清露以濯茎,拂景云以容与,拊惠风而回萦。”进一步对竹自身的一些特性进行了细致描绘与赞颂。此外,尚有王羲之的《邛竹杖贴》、戴逵的《松竹赞》等文与赋。晋代的咏竹文学,体裁限于文与赋,诗歌尚未出现,而这些文、赋恪守“赋者,铺也”(《文心雕龙·论赋》)的体裁,主要采用“铺采摛文”的手法排列竹的特性,描写呆板生硬,并且议论多于抒情,带有较浓厚的玄言气氛。这时期的竹虽然还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艺术符号,但毕竟已上升为作品的主要意象,贯穿于全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