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P.埃尔卡巴赫问(下同):有人可能违背福柯您的意愿,把您说成是哲学家。对您而 言,哲学是什么呢? 福柯答(下同):曾有个当代哲学的重大时期,即萨特和梅洛-庞蒂的时期,在那时,一 个哲学本文,一个理论本文最终应向您们说出何谓生、死、性,神是否存在,何谓自由 ,在政治生活中应做什么,如何与他人相处,等等。人们具有的印象是这种哲学现在不 再流行了,诚如您们所愿的,哲学即使不是消失了,但也是被分散了,有一种理论工作 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复数。哲学理论和活动出现在相互区分的不同领域里。有一种在数 学领域中产生的理论活动,有一种在语言学、宗教史或仅仅是历史等领域中呈现出来的 理论活动。并且,最终正是在理论工作的这种多样性中才实现一种哲学,这种哲学尚未 发现其独一无二的思想家及其单一的话语。 问:在两个时期之间的这种断裂发生在何时? 答:大约在1950—1955年前后,而且我认为萨特本人恰恰是在这个时期放弃了我们所 说的严格意义上的哲学思辨,他的活动,他的哲学活动,他最终把自己的哲学活动局限 于政治行为内。 问:在《词与物》的结尾处您写道,人既不是向人类知识提出的最古老的问题,也非 最恒久的问题。您说我们的思想考古学表明人是近期的产物,并且也许即将结束。这是 激起许多骚动的句子之一。依您看来,人在知识空间中的诞生期是什么时候? 答:人们在19世纪发明了某些十分重要的东西,例如,微生物学或电磁学等,人们同 样在19世纪发明了人文科学。发明人文科学,这显然是使人成为可能知识的对象。这是 把人构建为认识的对象。然而,在19世纪,人们同样期望和梦想这样一个重大的末世学 神话:即有关人的这种认识应使人由此摆脱其异化,摆脱所有自己所不能控制的确定性 ,凭着关于自身的这种认识,人就能重新成为或首次成为自己的主人和所有者。换言之 ,人们使人成为认识的对象,以使人能成为他自己的自由和他自己的存在的主体。 然而,所发生的一切,并且正是这一点人们才能说人诞生于19世纪,所发生的一切, 就人们展开了这些针对作为可能的知识对象的人的调查而言,尽管发现了某些非常严肃 的事,但人们从未发现这个著名的人,这个人性,或人的本质,或这个人的特性。例如 ,当人们分析癫狂或神经官能症的现象时,人们发现的是渗透进冲动和本能的无意识, 是依据力学和拓扑学空间而起作用的无意识(严格讲来,凭着人们能从人的本质、自由 或人类存在指望得到的东西,这个空间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是如人们近来所说的起着 语言般作用的无意识。因此,就人们从根本上对人进行围捕而言,人消失了。人们走得 愈远,就愈看不见人。对语言也是如此。自19世纪初以来,人们已询问了人类语言,以 便设法重新发现人类精神的几个重大的常数。人们期望,在研究词的生命、语法的发展 时,在对语言做相互比较时,在某种程度上显示出来的正是人本身,或人的面目是统一 的,或人有不同的侧面。然而,由于钻研语言,我们能发现什么呢?我们已发现了结构 。我们已发现了相互关系,已发现了在某种程度上是准逻辑的体系,而具有自由和存在 的人仍在那里消失了。 问:尼采宣告了上帝之死。您似乎预告了上帝的谋杀者之死,即人之死。这是事物的 恰当循环。人的消失难道没有包含在上帝的消失中吗? 答:人的这个消失,即使在人们从其根源处对人加以寻求时,也不意味着人文科学将 消失,我从未这样说,而是意味着人文科学现在将在一个不再封闭或由这个人本主义限 定的境域中展开。人在哲学中消失了,不是作为知识对象的人,而是作为自由和存在主 体的人,消失了。然而,人类主体,拥有其意识和自由的人类主体,根本上是一种与神 相关的形象,一种人的神学化(théologisation),神重新降临到世上,它意味着19世 纪的人本身在某种程度上被神学化了。当费尔巴哈说:“必须在尘世补偿在天堂失去的 珍宝”,他就把人从前提供给神的珍宝置于人心中了。正是尼采在揭示上帝之死的同时 ,揭示了19世纪不停地梦想的这个神化了的人(cet homme divinisé);当尼采宣告超 人来临时,他所宣告的并不是与上帝相类似的人降临,而是与人相类似的人的来临,他 所宣告的,是不再与上帝相关的人的来临,这样的人并不继续拥有神的形象。 问: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您谈到人这个近来发明物的终结时,您说了“也许”。 答:当然。我并不能肯定。就涉及到要做的(因为对我来说涉及到要做的)而言,在某 种程度上就类似于对目前做出诊断。 您刚才问我哲学曾怎样发生变化和变化在哪里。嗯,人们也许能这么说。从黑格尔到 萨特的哲学基本上仍然是一种总体化事业,即使不是关于世界、知识的总体化,那至少 也是关于人类经验的总体化,并且我也许会说,如果现在存在着一种自主的哲学活动, 如果其中能有一种哲学,并不简单地是数学、语言学、人种学或政治经济学内在的一种 理论活动,如果有一种独立的哲学,摆脱了所有这些领域,那么,我们就可凭以下方式 定义哲学:哲学是一种诊断活动。诊断目前,就是说出目前的所是,说出我们的目前在 何处不同于和截然不同于非目前,即我们的过去。现在,哲学的使命可能就在于此。 问:现在,您怎样限定结构主义? 答:当人们询问那些被归在“结构主义者”名下的人时,当人们询问列维-斯特劳斯或 拉康,或阿尔都塞,或语言学家等人时,他们就会回答您们,说他们相互之间没有任何 共同之处,或相互间很少有共同的事情。结构主义是一个对其他人存在的范畴,是对并 非如此的人存在的。人们正是从外部才能说诸如此类的是结构主义者。必须向萨特询问 结构主义者是什么,因为他认为结构主义者构成了一个融贯的小组(列维-斯特劳斯、阿 尔都塞、杜梅泽尔、拉康和我),这个小组是协调一致的,但我们根本没有看到萨特所 说的这个统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