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我在南京接待了前来参加南京大学百年校庆“文科大师学术系列”揭幕的 当代思想大师德里达。在与他的第一次交谈中,翻译口中的介绍话音刚落,德里达一幅 按耐不住的模样说:“我不是后现代主义,我不是后结构主义!”这让我非常震惊。在 以后的多次交流中,德里达几乎是反复甄别道:解构不仅是否定,也是肯定。这与中国 学界对他的理论定位,特别是当代西方学术界在后现代讨论中对他的诠释有明显的异质 性。陪同德里达来华访问的张宁博士告诉我,哈贝马斯不久前在与德里达的交流中,明 确向德里达表示了歉意,他说:“我误读了你的解构学说。”中国学界呢?显然也误读 甚至误导了对德里达的理解。 1967年,德里达最早发表的三部著作(《书写与差异》、《声音与现象》和《文迹学》 )同期问世,这里,我只选择德里达在《书写与差异》早期文集中的第一篇——《力与 意谓》(此文写于1963年),我们看看那时德里达是如何看待结构主义特别是那种理论— 思之隐性结构的,或者换言之,德里达解构理论形成的原初语境究竟是什么。 我们已经知道,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开端上就是结构主义在欧洲特别是法国思想界最光 亮的时候,可是,德里达不同于巴特和福科。后者都是身披种种语言(符号系统)或认知 (“知识型”、“档案”)之类的结构锦衣,先作为一名结构主义思潮的主将登上历史舞 台的,后来又通过对结构主义的反叛自我转型为后结构主义。德里达的思之发端,本身 就是建立在对结构主义的批判性质疑之上的。他从不是一名结构主义者,所以他有道理 为自己的被误读而叫屈:我不是一个后结构主义者! 作为《书写与差异》一书的开篇论文,一上来,德里达就在《力与意谓》的起始处以 一种历史性的眼光看到,此时风头正劲的结构主义会有它成为历史的一天。这是他1963 年的重要的宣判。以历史辩证法的尺度,当午的日头总要西斜,结构同样难逃此劫。在 这一点上,德里达的历史性观点显然比阿尔都塞略高一筹。可是,“如果有一天结构主 义撤离并将其著作标记留在我们文明的滩头上,它的进犯将会成为思想史学者的一个问 题”。(注:德里达:《书写与差异》,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页。)什么问题?德里达 说,结构主义的出现表达了一种深刻的意义,它不是一种时尚或一种对象,而标志着“ 一种观照探险”,或者换一句说,即是“一种向所有对象发问方式的改变”。(注:德 里达:《书写与差异》,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页。)“观照”一词是海德格尔的用语 ,是指此在对物的烦心方式。德里达意识到,结构主义是一种思之新质,是此在追问方 式的改变。他从来不否认结构主义的深刻性,但他还想做进一步的逻辑剖析。 要说明一下,为了论说的方便,我要将德里达此处对结构主义分析的叙事逻辑倒过来 说。即我们先来了解他对整个西方哲学的总体评估,然后再来看结构主义在思想史逻辑 中的定位。而这一切在德里达的此文叙述结构中正好是倒过来的。在该文的后面德里达 评述道,西方整个传统形而上学的“全部价值首先是由一个理论性主体建立起来的。显 然,除非借助光明与非光明,意识的在场与不在场,意识的获得或丧失,否则一切都无 所谓得与失”(注:德里达:《书写与差异》,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6页。)。这是他 较早对传统哲学思想域中的专制性中心论逻辑构架的明确指认。这也是后来在对解构理 论的诠释中流传甚广的东西。这恐怕要认真解释一下。 首先他是说,在西方思想史上,自始哲学就是由理性主体建构起来的,理念/男性/神/ 即是太阳,是使世界图景亮起来的光源/原动(力),光所照亮之处,本质(“一”)就呈 现出来,光将黑暗踏在脚下,感性/女性/现象/“多”则在“非光明”中死去。柏拉图 说,真理与实在就像太阳的光,当光照耀对象时,人才能看见对象。在可知世界中,这 种给予我们光的东西就是善(神)的理念。(注:柏拉图:《理想国》,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版,第266页。)当然,这已经是从洞穴中爬出来摆脱了光影幻像直面太阳的人。洞穴 中的黑暗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所面对的假象,而太阳(阿波罗神)则代表着通过获得 理性知识的人面对的真理。光隐喻了可知的理性能力。人从黑暗中走出,还会经历阴影 、倒影、物相、月光和星光,最后才是直面太阳。这是一个从现象到本质的提升。(注 :柏拉图:《理想国》,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72-274页。)这里,德里达有一段很 美的文字: “哲学乃是力之曙光,即充满阳光的早晨,在那里意象,形式,现象们在说话,那是 理念与神性显现的早晨,在那里力的突显变得宁静,它的深度在光线中平展开来并在水 平状态中延伸开去。”(注:德里达:《书写与差异》,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7页。) 爱利亚学派之后,哲学是成了原动(力)表演的舞台,从柏拉图、亚力士多德一直到中 世纪,力是理念(精神)也是上帝。可是,它并不直接登场,它照亮场所,有限的现象、 形式和意象卖力地演绎着,一时间,光柱总照在某些现象身上,它们立即高叫着:“我 就是上帝”!可当光不照着它们时,便陷入黑暗。舞台上只有光亮处是中心。回落到思 想史,则是说理性即是光之中心。德里达将这种理性中心主义称之为“日心说形而上学 ”,这“指的是建立在光与暗隐喻上的哲学语言,光代表真理,暗表示错误”。日心说 自是借喻于哥白尼,但此处直喻柏拉图那种理性之阳光的中心论,凡中心存立,则有专 制的等级。光亮的理性、男人和本质居上,而阴暗的感性、女人和现象屈下。“明与暗 这个隐喻(即自显与自隐),这个作为形而上学的西方哲学的基础隐喻(从这个角度看, 我们哲学的全部历史就是一种生物光学,是光的历史或论著的别名)”。(注:德里达: 《书写与差异》,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