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420(2002)04-0040-07 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洲包括德国曾经出现过一次翻译老庄的高潮。老子与庄子的影 响最初发生在文学家和艺术家圈内,后逐渐扩展到了哲学领域。[1]海德格尔通过译本 熟悉老子和庄子的思想,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他在20世纪30年代就能够引用老庄,可以 作为旁证。海德格尔与老庄思想之间的“因缘”,与他的思想转向有一定的关联。人们 公认1930年海德格尔所作的讲演《论真理的本质》是其思想转向的标志,在这篇讲演的 初稿中,海德格尔曾经引用了老子《道德经》中的“知其白,守其黑”一语,后来因故 删去了。[2]然而,或许海德格尔对老子的这句话太过钟情,以至于念念不忘,二十多 年后终于还是让这句话脱口而出了: 我们冷静地承认:思想的基本原则的源泉、确立这个原则的思想场所(Ort)、这个场所 和它的场所性的本质,所有这些对我们来讲都还裹藏在黑暗(Dunkel)之中。这种黑暗或 许在任何时代都参与到所有的思想中去。人无法摆脱掉它。相反,人必须认识到这种黑 暗的必然性而且努力去消除这样一种偏见,即认为这种黑暗的主宰应该被摧毁掉。其实 这种黑暗不同于昏暗(Finsternis)。昏暗是一种赤裸裸的和完全的光明(Licht)缺失。 此黑暗却是光明的隐藏之处(Geheimnis,隐秘),它保存住了这光明。光明就属于这黑 暗。因此,这种黑暗有它本身的纯洁和清澈(Lauterkeit)。真正知晓古老智慧的荷尔德 林在他的诗“怀念”第三节中说道:“然而,它递给我/一只散发着芬芳的酒杯/里边盛 满了黑暗的光明。” 此光明不再是发散于一片赤裸裸的光亮中的光明或澄明:“比一千个太阳还亮”。困 难的倒是去保存此黑暗的清澈;也就是说,去防止那不合宜的光亮的混入,并且去找到 那只与此黑暗相匹配的光明。《老子》(28章,V·v·斯特劳斯译)讲:“那理解光明者 将自己藏在他的黑暗之中”[知其白,守其黑]。这句话向我们揭示了这样一个人人都知 晓的、但鲜能真正理解的真理:有死之人的思想必须让自身没入深深泉源的黑暗中,以 便在白天能看到星星。[3](注:本文中有关海德格尔与老庄思想之关系的文献资料转引 自张祥龙先生的《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这本专著以及他所撰写的《海德格尔传》 (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并且深受其研究的启发,在此表示感谢。) 不仅如此,还有庄子。同样是1930年,同样与《论真理的本质》有关。海德格尔在不 来梅作《论真理的本质》的讲演之后,第二天又在凯尔纳(Kellner)家中举行了学术讨 论会,当讨论到“一个人是否能够将自己置于另一个人地位上去”的时候,遇到了困难 。于是,海德格尔向主人索取德文版的《庄子》。后来皮采特(H·Petzet)回忆了当时 富于戏剧性的场面:“海德格尔突然对房屋的主人说:‘请您借我《庄子》的寓言集用 一下!’在场的听众被惊呆了,他们的沉默让海德格尔感觉到,他对不来梅的朋友们做 了一件不很合适的事情,即当众索取一本根本无人知晓的书并会使凯尔纳先生难堪。但 是,凯尔纳先生却一秒钟也没有迟疑,只是一边走一边道歉说他必须到书房去找。几分 钟以后,他手持马丁·布伯(M·Buber)翻译的《庄子》回来了。惊喜和如释重负,使人 们鼓起掌来!于是海德格尔读了关于鱼之乐的故事。它一下子就更强烈地吸引住了所有 在场者。就是那些还不理解‘论真理的本质’的讲演的人,思索这个中国故事就会知道 海德格尔的本意了。”[2] 由此可知,当海德格尔作《论真理的本质》的讲演时,他不仅可以引用老子(虽然后来 在出版时删去了),而且熟悉庄子。 究竟老庄思想在海德格尔思想转向中具有什么样的重要意义?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 。需要说明的是,就海德格尔与老庄的关系而言,我所关心的并不是比较哲学的问题, 东西方思想之间有太多的误解,究竟能否达成默契的相互理解尚存疑问。不过,处在一 种文明背景下的人对另一种文明的读解,总是要发生的。我之所以关注海德格尔与老庄 思想的关系,主要是想通过海德格尔所理解的老庄来理解海德格尔的思想。实际上,这 也可以使我们换一个角度看待我们自己的文明。 一、海德格尔与老庄的“因缘” 众所周知,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分为前后两个时期。海德格尔与老庄的“因缘”发生 在他的思想转向之时,这并非偶然。所谓“并非偶然”,有两方面的含义:其一是说老 庄思想的影响对海德格尔思想的转向发生了积极的作用;其二是说,老庄思想之所以能 够对海德格尔的思想转向发生影响,应该在其思想的深处原本就有发生此影响的基础。 不然的话,海德格尔与老庄,相隔几千年,分属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为何有如此之“ 因缘”,就是很难理解的事情了。 的确,在海德格尔的前期思想中,存在着与老庄发生“因缘”的条件。 《存在与时间》是海德格尔前期思想的代表作。在这部著作中,海德格尔重提存在问 题,认为以往的形而上学在解答存在问题的道路上误入歧途,陷入了“在的遗忘”的困 境之中。在他看来,解答存在问题,不能像以往的哲学家们那样,企图在主客二元式的 认识论框架之中,通过一步步“向上”的抽象,把握最普遍最一般的“存在”;而必须 掉头“向下”,深入到真正的本源境域。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人这种存在者具有“去 存在”(zu sein,to be)和“向来我属性”(Jemeinigkeit)的“本性”,因而是始终面 向可能性境域筹划自身的自由存在,他称之为“此在”(Dasein)。此在与世界原本水乳 交融、无分彼此,这就是“在世界中存在”的源始境域,所谓有一个作为主体的我与一 个作为客体的世界面对而立,那是后来才发生的事。就“此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关系而 论,我们首先面对的不是孤零零的物,而是“用具”。用具越是得心应手,我们就越是 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物也就越是物尽其用。这就像《庄子》中“庖丁解牛”的寓言, 庖丁手中的刀已经不再是刀,而是他的手,他的心。于是,用具围绕着此在就形成了一 个因缘整体,这就是此在的世界(Umwelt)。与崇尚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西方科学精神 相比,海德格尔向往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和谐状态,因而能够与老庄崇尚“自然而然” 的精神产生“共鸣”,这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