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420(2002)03-0028-06 一 当前,不少人都在哀叹所谓“人文精神”的丧失。在大学里,这种哀叹的表现方式之 一便是不满意重理轻文的学风。其实,这里涉及一个很重要的人生哲学问题。 人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正如奥地利宗教家、哲学家马丁·布伯(Martin Buber,1878 —1965年)所说,具有双重性:一是“为我们所用的世界”(the world to be used), 一是“我们与之相遇的世界”(the world to be met)。这种双重性既贯穿于整个世界 之中,也贯穿于每一个人之中,贯穿于每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与活动之中。布伯用“我— 它”(I—It)的公式称谓前者,用“我—你”(I—Thou)的公式称谓后者。布伯站在宗教 的立场对二者做了很多解释,他的解释很精细也很晦涩,甚至有很多神秘之处,以致有 人称他为神秘主义者,但我认为他的解释和思想仍包含有不少清晰可见、发人深思之处 ,我宁愿称他为诗人哲学。 布伯所谓“我—它”的范畴实指一种把世界万物(包括人在内)当做使用对象的态度, 所谓“我—你”实指一种把他人他物看做具有与自己同样独立自由的主体性的态度,这 是一种以仁爱相待、互为主体的态度,借用中国哲学的语言来说,乃是一种“民胞物与 ”的态度。不过,布伯是一个宗教家,他把“我—你”的关系看做是人与上帝的关系的 体现。布伯认为,人与上帝的关系乃是人性中最根本的东西,而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却基 本上不承认这种关系,因此,要恢复人性,就要承认这种关系在人生中的首要地位。布 伯的宗教思想蕴涵着一个很重要的、可供我们吸取的观点:人不能把世界万物只看做是 可供自己使用的对象,更重要的是,人应该以仁爱的态度、以“民胞物与”的态度对待 世界万物。中国思想界当前所发出的所谓人文精神丧失的哀叹,我以为实际上是对那种 把一切都归结为使用对象的人生态度的批评。强调人文精神,乃是要求人们以仁爱的态 度或“民胞物与”的态度对待自然和对待他人。大学里重理轻文的现象不过是片面地重 实用或者说片面地把万物归结为使用对象的人生态度和哲学思想的一种表现。用布伯的 宗教语言来说,人文精神的丧失乃是把“我—它”放在首位,把一切都看成是物或对象 ,恢复人文精神就是要把颠倒了事情再颠倒过来,把“我—你”的关系放回首位,也就 是不要再把他人他物看做是单纯的对象或物,而要首先把它们看做是和自己一样具有主 体性的东西。 二 半个世纪以来,我们所广为宣传的哲学观点主要是要求主体如何认识客体、利用客体 、征服客体,以达到主客观的统一。这种哲学观点的要害就是把世界万物当做对象—— 认识的对象和征服的对象。所谓“驯服工具”论便是一个最极端、最典型的例子。用布 伯的术语来说,这种哲学观点就是属于“我—它”的范畴:世界万物,包括他人在内, 都不过是“它”,不过是为我所用的对象。 世界万物只是我们的对象吗?以万物为认识对象和征服对象的活动就算是人类生活的全 部内容吗? 布伯在《我与你》一书的开首部分就明确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人生并非只是在及物 动词的领域里度过的。它并不只是依靠以某物为对象的活动才存在着的。我知觉某物, 我感觉到某物,我想像某物,我意愿某物,我感触某物,我思考某物。人生并非仅仅在 于这些以及这一类的东西。所有这些,只构成‘它’的领域。”[1](P4)布伯强调人生 尚有另一更重要的方面,这就是“‘你’的领域”,这一领域有着不同于“‘它’的领 域”的基础:“当说到‘你’时,言说者并没有把什么物当做他的对象。”[1](P4)这 里的“你”不是指在某时某地出现的肉体的人。时空中某时某地的人和一般的某物一样 受他物的限制和制约,是被决定的,是许多物中之一物。这里的“你”则不是指人之受 他物限制和处于因果链条中和运数的漩涡中的方面[1](P4-9),而是指人之能做出自我 决定的自由意志的方面。[1](P51)人的这一方面(“我—你”关系中之“你”)归根结底 是上帝,是人的神性,犹太人就是以“你”来称呼上帝的。布伯认为,只有这一方面才 是“真实生命的摇篮”。[1](P9)那种把“你”当做物一样来看待,把“你”当做欲望 对象或期望目标来看待,一句话,把“你”当做手段的人,是不能与“你”“相遇”的 。只有通过“仁爱”、“仁慈”(Grace),我和“你”才能“相遇”。布伯的所谓“相 遇”,我把它理解为与人的灵魂深处直接见面。只有通过“仁慈”,通过“民胞物与” 的精神,才能与人的灵魂深处直接见面。一个只把别人当做利用的对象和手段的人,不 可能与别人在灵魂深处直接见面,也就是说,不可能与别人“相遇”。“相遇”是赤诚 相见,所以布伯特别强调“我—你”关系的“直接性”,也就是说,在我与你之间不掺 杂任何具有意图和目的之类的中介。与此相反,“我—它”的范畴则是以“它”为我所 图谋的手段,是“间接性”。布伯在这里所反复申述的,正是要告诫我们,人生的意义 不在于以他人他物为手段(中介)的活动,而在于“我—你”之间的“直接性相遇”。“ 一切其实的生活乃是相遇”(All real living is meeting)。[1](P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