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8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263(2002)4-0007-18 一提到阿尔都塞,国内多有学者将其定位为西方“科学主义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 。这个评价并不准确。其实,阿尔都塞的意义与贡献在于,他竭力将作为意识形态(或 思想体系)的马克思主义与作为科学方法的马克思主义区分开来;他毕生致力于将马克 思主义从强大的意识形态襁褓中解放出来,用严格的科学的方法即学术规范的形式,来 保卫马克思主义之本来的科学思想面目。用时下的行话说,阿尔都塞的确是要“思想淡 出,学术深入”! 应当说,阿尔都塞的功劳并不在于提出一种新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写作方式,或者发 现了一种新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模式,或者批判了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而在于他为我 们历史地科学地深层次地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来面目与历史形成过程,提供了一种 重要的研究方法——回归马克思哲学的原初思想语境与客观历史语境。 阿尔都塞认为,“回到马克思”,并不等于(也根本不可能!)要直接同马克思进行对话 。因为作品的诞生从来是以作者“主体之死”为代价的(罗兰·巴特语)!我们所能遭遇 的和对话的永远是历史性的文本而非作者本人。“种种事实表明,思想的主人在交流与 辩论中却似乎并不出场。不仅通过其思想与著作表现自己的具体个人不出现,而且在现 有意识形态环境中表现自己的真实历史也不出现。思想家被他的著作所掩盖,人们通过 著作只能看到思想家的严谨思想;具体的历史也被当时的意识形态论题所掩盖,人们所 能看到的只是意识形态的体系。”(注:参看[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 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44页、第45,55页。) 阅读马克思文本的最大的意识形态神话或障碍是,将马克思表面上的结论与语录句句 当作自明的“真理”,把马克思的思想当成是“现成的”、“有典可稽”的结论。这实 际上承认了观念的独立性与永恒性,实际上将马克思哲学思想当作与时间地点条件无关 的、“永恒在场”的“绝对真理”;将马克思本人理想化为“永垂不朽”的思想主体。 主张“永恒真理”,把“必死的”此在主体的“理想性”形象同一个理想化的、全知全 能的绝对主体混为一谈,“这些都是哲学问题内的长久以来仍未彻底肃清的基督教神学 残余。”(注:参看[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64页、 第158,171,176页。)把马克思哲学文本当成“现成在手”的教义,这等于暗中假设有 一个“本来的”马克思思想面目——我们可以发现或者可以揭开这个“本来的”面目。 这种“直接”阅读是一种宗教式信念支配下的、无反思无批判的直接“观看”,即把书 面的语言变成直接的、明显的真理,把现实当作有声的语言,把世界变成无字“圣经” 。世界是上帝的化身,通过语言,上帝或者真理便呈现在我们面前。客观实际(真理)、 上帝(主体)与语言(文本)三位一体,是同一个东西! 事实上,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实际性不是一个现成东西的僵硬事实那样的事实性 ”,“实际之为实际的‘它存在着’从不摆在那里,由静观来发现”。“‘看’不仅不 意味着用肉眼来感知,而且也不意味着在一个现成东西的现成状态中纯粹非感性地知觉 这个现成的东西。”“解释奠基于一种先行掌握之中。把某某东西作为某某东西加以解 释,这在本质上是通过先行具有、先行见到与先行掌握来起作用的。解释从来不是对先 行给予的东西所作的无前提的把握。准确的经典注疏……喜欢援引‘有典可稽’的东西 ,然而最先的‘有典可稽’的东西,原不过是解释者的不言自明的、无可争议的先入之 见。”(注:参看[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64页、第 158,171,176页。)也就是说,当面对马克思的文本时,如果我们直接地、不假思索地 将其中某个观点当作是“真正的”“马克思的”观点时,这其实是将我们自己的“先入 之见”强加给马克思(国内不少学者就是用教科书的“先见”来“反注”马克思的文本) !这种不反躬自问自己的思想前提与知识结构、直接阅读马克思文本的方法,显然是“ 非法的”、“有罪的”!而阿尔都塞在《读<资本论>》一开头则从另一角度坦率地承认 ,任何哲学方式的阅读都是一种“有罪的”阅读,因为我们都是带着自己的偏见,都是 在一定视野下阅读文本。我们不是上帝,也没有上帝能够保证我们避免误读。任何阅读 都是“误读”。 任何文本的阅读或者“看”,都不是发现或者复原那个所谓真理“本来面目”的过程 ,而是新的文本的生产过程。任何作品都不是现成可读的。它们的意义都是在一定语境 下产生的、因而也只能在一定语境下才能呈现出来的。任何阅读都是作品本身与读者在 特定语境中的一种动态融合。任何阅读或者“看”,都不是主体用眼睛看到某个“现成 ”东西,而是读者在自己已经具有的、“无意识的”思维框架(或问题式)支配下对文本 结构的一种重新构造——新的语义的再生产过程。“读”与“看”某物,不是我们去看 与读某个对象,而是某个对象在先行于我们自身的“无意识结构”中的“自我呈现”。 我们“读”、“看”某个文本不是“看”它的表面的、自觉的观点与意识,而是对产生 这些观点的无意识的思想前提的反思。于是,“看”与“读”就变成了我们用自己的知 识结构去“提问”与“透视”某个文本得以产生的“知识结构”与思想前提的过程。“ 看”就是“看”的结构条件的行为,就是问题式领域所内在的对它的对象和问题的反思 关系。在这种情况下,“看”就失去了它的神圣阅读的宗教特权。“看”就不过是把对 象和问题同它们的存在条件连结起来的内在必然性的反思,而对象和问题的存在条件又 同它们的产生条件联系在一起。“看”不再是主体的眼睛或者精神的眼睛去“看”理论 问题式所决定的领域中存在的东西,而是这个领域本身在它决定的对象或者问题中自己 看自己,因为“看”不过是领域对它的对象的必然反思。(注:参看[法]路易·阿尔都 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第17—18页,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