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晓芒先生的《什么是艺术作品的本源?》(见《哲学研究》2000年第8期。以下简称“ 邓文”;引文只注页码)虽然对海德格尔与马克思的思想作了一番阐释,但由于在一些 重要关节上理解有误,却在肯定马克思之际,以前海德格尔的近代立场否定了海德格尔 ,甚至把他打发到前康德或复述黑格尔相关观念的境地,这就令人惊讶了。 邓文要点有三:(1)批评海德格尔面对技术奴役人的现象,沉湎于思,“泰然任之”而 不知何为。(2)批评海德格尔认为只要去蔽就可消除异化,其美学仍然拘囿于传统主客 体对立模式,摒除了艺术作品中人与人的社会关系。(3)批评海德格尔不懂感性活动或 工业实践为何物,只“思”而不“行”,终究未脱“认识性立场”之窠臼。本文以为, 第一点难免望文生义之嫌,没有认真体悟“泰然任之”之意;第二点是一种近代语境的 误读,阉割了海德格尔的哲学精神;第三点则随意比附,借所谓“实践性”与认识性立 场的区分,批评海德格尔为纯粹解释世界的哲学家,有失公允。上述三个方面既关涉海 德格尔哲学的个案研究,又关涉如何评价现代西方哲学这一普遍性的问题,实有进一步 探讨之必要。 一、技术奴役与泰然任之 面对技术奴役现象,海德格尔态度如何呢?邓文说:“在现代技术对象奴役人的这一明 摆着的事实上,海德格尔竟然幻想一方面顺应它和‘利用’它,另方面却‘同时也可以 让这些对象栖息于自身,作为某种无关乎我们的内心和本质的东西’,对它采取一种‘ 泰然任之’的态度,似乎只要我们不去想它,它就可以不对我们发生影响。这种‘精神 胜利法’的脆弱和虚假性是很明显的。”(第63-64页)此论纯属子虚乌有。海德格尔所 谓“泰然任之”根本不是指对技术奴役人现象听之任之,否则他何必反复进行技术批判 。“泰然任之”是指不要剥夺存在者自身的存在权利,让存在者如其所是地存在,而不 是在对象化的过程中剥夺存在者存在的丰富性,使其沦为纯粹的对象。 何谓“泰然任之”?海德格尔说,“我们可以对技术对象的必要利用说‘是’;我们同 时也可以说‘不’,因为我们拒斥其对我们的独断的要求,以及对我们的生命本质的压 迫、扰乱和荒芜。”“我们让技术对象进入我们的日常世界,同时又让它出去,就是说 ,让它们作为物而栖息于自身之中;这种物不是什么绝对的东西,相反,它本身依赖于 更高的东西。我想用一个古老的词语来命名这种对技术世界既说‘是’也说‘不’的态 度:对于物的泰然任之(die Gelassenheit zu den Dingen)。”(《海德格尔选集》下 卷,第1239页)可见,所谓“泰然任之”,就是对技术对象或技术世界保持一种警惕: 既说“是”也说“不”;也就是说既不能“盲目抵制”,也不能任其“奴役”。在切合 实际地利用技术对象的同时,“保留自身独立于技术对象的位置”。泰然任之的态度使 我们能够“不再仅仅在技术上来看物”。(同上) “仅仅在技术上来看物”,这是技术时代的通病。纯粹在技术上待人接物的结果只能 是:人被牢固地嵌入技术对象,为技术对象所奴役。海德格尔要破的正是这种技术思维 或计算性思维模式。让人们与技术保持一定的距离,此距离即所谓“保留自身独立于技 术对象的位置”,而不是一味地拒斥技术,或将技术世界视作魔鬼,因为“我们不得不 依赖于种种技术对象;它们甚至促使我们不断作出精益求精的改进”。(同上)人与技术 之间的关系可以保持在“是-否”之间。“是”即承认技术的必要性并切合实际地利用 技术,“否”即“拒斥其对我们的独断的要求”。现在的问题是人们对技术唯唯喏喏, 唯技术马首是瞻,物遂成技术对象,无法如其所是地栖息于自身之中。 因此需要一种新的待物态度:“对于物的泰然任之”,只有这样才能使技术对象还原 为物。技术对象恢复物身,作为物而栖息于自身之中,而不仅仅被视作技术对象,这就 使技术对象返回自身,不再作为什么绝对的东西,对人类提出独断的要求,并对生命本 质形成压迫。对于物的泰然任之,也就是让技术对象作为物而存在,即让它如其所是地 存在,这不是邓文所谓的“似乎只要我们不去想它,它就可以不对我们发生影响”。海 德格尔说得很清楚:“技术世界里一种隐蔽的意义无处不触动着我们”。(同上,第124 0页) 可见,海氏之“泰然任之”不是对技术世界或其对人的奴役,而是对物;对于物的泰 然任之恰恰是要克服技术奴役现象,而不是相反。对于海德格尔来说,仅仅对物“泰然 任之”尚不够,还需辅之以“虚怀敞开”,才能避免技术之害。他指出,欲以一种完全 不同的方式逗留于世,且不受技术所害,就须在对物泰然任之的同时对在技术世界中隐 藏的意义保持开放的态度。这要求承认我们对于技术世界的意义的无知,在这种无知的 承认中让技术对象如物般存在,而不是作为绝对。 技术成为绝对只会使人处境险恶:“核时代滚滚而来的技术革命可能会束缚人,蛊惑 人,令人目眩进而丧心病狂,以至于有朝一日只剩下计算性思维作为惟一的思维还适用 和得到运用。”(同上,第1240-1241页)与此相应的状态将会是“总体的无思想”。而 这也就完成了对人的最本己的生命本质的否定,因为在海氏那里,人是一个深思的生命 本质。 这种思,海氏称之为“沉思之思”。无沉思则人不复为人。海氏所为正是要把人类从 总体的无思状态中拯救出来。技术世界对人的最大戕害不在原子弹,而在使人无思,或 使人沉沦于计算性思维之规划、调查与研究之中,而忘却对在存在者中起支配作用的存 在意义的思索。这是对人的本质生命的剥夺。沉思之思则赋予我们另一种视域,使我们 能够看见计算性思维视而不见的东西,并且,“如果沉思之思得以复苏,则深思必定绵 延不断地运作于所有最微妙的时机”,(同上,第1238页)以求那种失却已久的天地之间 的人的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