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期希腊哲学在哲学史上的地位,历来被人们看作是希腊哲学之后没有多少建树无足 轻重的一段学术低谷。但是,新的研究表明,晚期这个界定仅仅是一个时间概念,而不 能等同于学术理论上的低谷,或是希腊哲学达到顶峰之后的一个尾声。这一时期,时间 跨度很大,其间学派林立,代表人物众多,学术思想纷呈,应该予以足够的重视。本文 试图从这一时期伦理思想的变化揭示其所包含的深刻内容和学术价值。 一 著名哲学史家文德尔班对于晚期希腊哲学的特点作了这样的概括:“亚里士多德以后 整个时期哲学所继承的伦理学的主要特点更确切地体现在:在这个沿袭前人并无创造力 的时代,形成研究中心的完全是个人伦理学。”(第221页)个人与社会的关系问题,是 伦理学的一个基本命题,也是晚期希腊哲学家不容回避的伦理价值问题。 古典希腊时期的伦理学侧重于社会,当然,这不是广义上的社会,而是具有特定意义 的城邦国家。这种伦理学要求公民必须为城邦的生存安危而承担应尽的义务。柏拉图和 亚里士多德认为,公民资格是人类品格的顶点。因此,他们着重强调,人的美好生活必 须通过参与国家的生活才能实现。在这个伦理架构中,“人是城邦的动物”(亚里士多 德)。个人只有作为一个政治动物,作为城邦或自治的城市国家中的一分子,才有生命 存在的价值。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在所有的科学中,政治科学是最高的主宰,个人的伦 理价值是从属于政治目标的,伦理中追求的最高的善,必须围绕着政治这一最高主宰和 最有权威的目的而展开。他把每个公民的善的价值根基建立在城邦政治的要求之上,把 忠诚、勇敢、献身于城邦看作是公民美德的标志。因此,可以说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是 一种城邦伦理学、公民伦理学。 在古希腊,独立于社会的个人概念尚未出现,个人的本质是“在某一个共同体之中” 。在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中,作为个体的人的善取决于个人在城邦中的活动,因为人的 本质只能通过共同体来界定;而在政治学中,城邦的善又只能通过公民的善来实现,因 此,没有独立于城邦而言的个人意识,在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中,只是一种个人服从于社 会的单向度依存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城邦伦理所推崇的公民美德,是泯灭个性的道 德价值,它仅仅以单一的尺度去把握丰富的个人生命意义,为城邦而战,为公共群体而 生活,几乎成了至善的代名词。个人生命所具有的其他方面的价值,则被城邦共同体的 政治利益所遮蔽了。 然而,特定时代的伦理价值,必然反映时代的基本特征。在城邦衰落之后的希腊化世 界里,城邦伦理失去了存在的依托,人们不得不深入追究自己内在的独立的生命意义, 不得不寻求人生的终极价值和恒定的精神依托,这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深刻的价值观念 变革。 处于这样的社会境遇中,晚期希腊各主要哲学学派都对那种以政治利益为最高的善、 全然抹杀个人利益、淹没个性偏好的城邦伦理进行了批判,并且提出了建构个人价值的 道德原则,要求充分肯定个人价值,崇尚个人美德,高扬个人的独立生存性和基本权利 。 伊壁鸠鲁学派提出,要以个人利益为个人价值的评价尺度,以寻求美好生活为准则, 教导人们去体验个人的感官快乐,指出真正的幸福在于避免一切痛苦、烦恼和忧虑,主 张人们从毫无益处的公共生活牵累中隐退。伊壁鸠鲁指出,只有可感知的个体事物存在 ,个体的感觉是衡量伦理价值的标准,“幸福生活是我们天生的最高的善,我们的一切 取舍都从快乐出发,我们的最终目的乃是得到幸福,而以感觉为标准来判断一切的善” (第欧根尼·拉尔修)。他认为,聪明人是不会和政治打交道的,个人的美好生活才是最 重要的价值标准。这种认为公共政治生活毫无意义、反过来关注个人利益的价值取向, 是对希腊古典哲学无法应对希腊化世界大变动的价值危机所做出的选择。黑格尔评价说 :“伊壁鸠鲁的实践哲学的目的,和斯多亚学派一样,在于自我意识的个别性;因此他 的道德学也是怀着同一目的,就是精神的安然不动,说得更确切一点,就是一种完满无 亏的、纯粹的自我享受。”(第73页)对政治生活的回避,是晚期希腊哲学对于公共政治 吞没个人独立价值的反抗。 怀疑学派为抵制城邦伦理的绝对化,运用认识相对性的论证,干脆做出了“悬搁判断 ”的选择,消解了人们对以往价值观念的那份执著和虔诚,主张不受任何外在于个人的 价值判断的左右。在怀疑学派看来,“任何一个都和与它相反的东西具有同样多的价值 和效力”,换句话说,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都有同样充足的理由,都同样可以相信和不 相信,因此,我们的意见完全是主观的。我们也许永远作不出任何判断,我们永远不能 说“那是如此”,而只能说“在我看来,那是如此”(塞克斯都·恩披里柯)。为此,他 们也直述其内在的价值取向,这就是,以个人的立场和眼光,而不是某种共同体的利益 评价尺度,做出与众不同的独立价值判断。在他们看来,利益是私人享有的一种感受, 一切社会安排是否正当是根据这种利益来判断的,社会安排充其量只不过是保证使最大 限度的私人利益得以实现的手段。在这个过程中,个人的独立性得到充分的肯定,而社 会的价值观却被悬搁起来不予理睬。 在这些学派中,对于城邦伦理进行摧毁性批判的是犬儒学派,他们比任何其他学派更 有系统地反对城邦以及城邦所赖以建立的社会等级划分的格局。犬儒学派的代表人物第 欧根尼选择了落拓不羁、最粗陋贫穷的生活方式,并认为这种极少需求、最简单的生活 方式就是顺应自然和个人自由,可以抵御文明和欲望对个人自由的损坏。(汪子嵩等, 第570页)他们认为,明智的人应当是完全自满自足的。只有在他的能力、思想和品质范 围内的东西,才是构成美好生活所必需的。除了道德品质以外,一切都无关紧要,包括 财产、婚姻、家庭、公民身份、学识和声誉,简言之,文明生活所恪守的一切信仰和习 俗。他们否认城邦共同体为公民所规定的一切,主张从个人自己的立场出发去建构自满 自足的生活价值。犬儒学派不仅是以一种批判的论点,更重要的是以特有的反社会文明 的行为方式来强烈地表达他们的反抗意识和个人道德的独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