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著名后现代主义思想家利奥塔德在批判那种以单一的标准去裁定所有差异也统一所有 的话语的现代“元叙事”时曾明确指出,所谓“元叙事”,其核心乃是分别源于黑格尔 思辩哲学和法国革命的两套追求本真和自由解放的“宏大叙事”。构成这两种“神话” 式叙事的,总是“伟岸的英雄主角,巨大的险情,壮阔的航程及其远大的目标。”(注: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德:《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王岳川、尚水编: 《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6页。)在其所描述的宏大 场景中,“解放的英雄”或“知识的英雄”们辉煌地亮相,向人们指明着追求主体解放 、理想、正义及各种价值的方向所在,并引导人们展开对物质财富和精神意义的双重创 造,不断实现一个又一个宏伟的目标。这就是后现代文化中引人注目的“宏大叙事理论 ”。 撇开后现代主义的是非得失不论,奥利塔德的这一概念确实在很大的意义上刻画了近 代以来这种理性主义自由观演绎和贯彻过程中所形成的某种偏差甚至误区。以黑格尔哲 学为标志的这种理性主义自由观在深刻地表达了人类历史进步的本质的同时,最终却不 可避免地趋向一种明显的失重:以超验的理性目标淹没了人特别是个体的生命世界,越 来越悖离人的生活的真实场景。这在深受儒家文化崇圣传统影响的国人那里,体现得尤 其突出,不仅在自身的思想体系中具有这种倾向,而且由于这种前理解结构的影响,使 得国人在理解、接受近代西方自由理论时,也理所当然地朝着这一方向发生了倾斜、扭 曲,在其貌似全面深刻的表述之后,却蕴涵着一种极大偏至,严重地误导甚至妨碍着人 们对自由的认识和体验,因此有必要加以澄清和纠正。 不是从人的内在需要出发,而是以超验的历史进程和宏伟的目标为基点认识、衡量人 的活动及其意义,从而将人严重地“工具化”是这种自由观的根本特征,也是其首要的 体现。 无论是通过直观的比较,还是对其实质进行分析,都不难发现,在这种自由观的取景 框中所摄入的总是诸如庄严的会场、沸腾的工地等宏大的场景,一种作为整体的人征服 、改造自然和社会的伟大行动与成果。这些场景的连接构成所谓的历史的宏伟进程,并 以这些场景蕴示着远大的目标。在这种只着眼于人的外化性的生产、创造活动及其外在 成果的倒置了的自由观背后,渗透的乃是工具理性的精神:不是从人的内在需要出发, 而是反过来,将作为人的现实活动成果的历史进程视为一切意义的源泉所在,作为理解 和衡量自由的最终准则;每一个现实的个体的人在这里成为单纯的生产性工具,他是否 并在多大程度上自觉能动地为这一进程和目标作出自己的贡献,决定着他相应地能否或 多大程度上受用到价值之光的投射,其活动被纳入到追求自由的意义框架之中。这一进 程和目标如此外在于人本身,超越于人之上,人们只能反过来对照着这一目标来寻找自 己的位置和意义,估量自己的价值;而目标如此之宏大,令每一个普通平凡的个体民众 在其面前都不能不仰天而叹,自渐形秽,在激励的背后蕴涵的实质上是对人所构成的巨 大压抑。 在关于人的价值的认识问题上,充分体现了这种自由观的本质特性。“人的价值在于 奉献”这一论断作为一种价值导向,其社会意义毋庸否认。然而,由于其基点的倒置, 这一准则的负面效应同样是不容忽视的:如此一来,人便只是从对社会的使用价值上获 得自己的规定性,现实的人特别是个人的主体性在这种价值观中悄然沦失,成为一种单 纯的工具或手段。这种价值准则不仅有悖人类历史的本质,更面临着一系列无法解释的 理论与现实问题:这种人本身之外的价值由谁根据何种准则来判定和衡量?无数尚未或 已不能为社会作出奉献的人,其价值何在?前者势必最终陷入唯心史观;后者的不良影 响便是在我们的社会中,对于普通的民众特别是尚无或丧失奉献能力的人往往只有怜 爱、同情,而严重缺乏对神圣的生命所应有的普遍尊重和敬畏。 这种“工具化”思维模式贯彻的结果必然是对人的自身需求特别是感性需求的漠视以 至否弃,因而最终导致对人与自由的片面化理解。当人只是被理解为单纯的生产工具、 一种理性的存在,自由只能体现于外在成果时,人作为生命有机体所固有的无限丰富的 需要及满足便丧失其固有的、自在的意义,成为服务于预定的宏大目标的一种不得已而 选择的手段,即我们通常所见的表达式——我生存(我休息、我娱乐……)是为了……— —便是其典型的体现。这意味着,原本整体的人被截然分割开来:人的生产性即创造性 一面如同经济学中的利润一样被纳入自由的范畴之中,而人的需要及满足则被当作成本 或损耗被排除于自由的涵义之外,因而也就顺理成章地被排斥于这种自由理论的视野之 外。如同经济学上的利润与成本的反比公式一样,只有人的需要尽可能地最小化甚至于 零,才标志着人的自由达到最大化,得到最充分的体现和确证。这样,人作为有血有肉 的生命的所固有的无限丰富的内在欲求与其能动性的发挥这两个原本有机统一的方面如 此便截然地分割以至对立起来,分裂成为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这种区分的实质或结果即是对人的理性和感性的分割。所谓人的能动性,其基础和核 心乃是在于人的理性,人总是在理性的指导下有计划、有目的地去认识、改造世界,去 追求并实现一个个宏伟目标的。说这种“宏大叙事”式的自由理论完全否弃人的需要也 许不太准确。确切地说它比其他理论更为注重人的“高级的”、自我创造、自我实现的 需要,它所真正贬斥的乃是人的感性的、作为生命本体的肉体需要。正如在黑格尔哲学 那里所显示的那样,这种否定,并不是象种种禁欲主义那样,从一开始就明确地排斥人 的感性欲求,而是由于对理性的无限弘扬和扩张,最终泯灭了人的感性生命的世界。尼 采便是从这一点上对以黑格尔哲学为代表的理性主义展开尖锐批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