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卢梭这个蛰伏着的躯壳中伸出来的两只血淋淋的螯夹就是罗伯斯庇尔和康德。他们两人 一个在政治领域中把令人敬畏的国王押上了断头台,另一个在思想领域中把令人敬畏的上帝 送 上了绞刑架。 让—雅克·卢梭是人类思想史上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之一,他在坎坷人生中所表现出来 的不可抗拒的心灵力量和激越澎湃的思想热情,不仅成为十九世纪西欧社会革命和文化革命 的重要源泉,而且也成为现代社会中所有敏感心灵的永恒的精神家园。他的影响深深地渗透 到他以后一切时代的精神生活中,尤其是在充满了愤世嫉俗和躁动不安的焦虑情结的现代人 眼里,卢梭已经成为一种以真挚的情感和内在的良知来超越平庸的世俗生活及种种丑恶的社 会现象的楷模和象征。 卢梭的思想是他的人生经历的缩影和升华形态,他人格中的那种激动人心的巨大魅力,正 是通过他的著作而发挥作用的。这些著作如同一只只神奇的手臂,搅动着他身后的现实生活 ,引发了法国大革命和近代社会中各种激进的政治、文化主张,并且造就了一大批惊天地、 泣鬼神的时代英雄。海涅曾经形象地比喻:“马克西米利安·罗伯斯庇尔不过是卢梭的手而 已,一只从时代的母胎中取出一个躯体的血手,但这个躯体的灵魂却是卢梭创造的。”(注:亨利希·海涅:《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商务印书馆1974年版,第100页。)不 仅是罗伯斯庇尔、马拉、丹东、拿破仑等政治英雄,而且还包括康德、歌德、席勒、夏多布 里安、拜伦、托尔斯泰等文化英雄,也都是从卢梭那里汲取最初的精神动力和创造灵感的, 都是卢梭这同一个“灵魂”藉以杀死专制制度的国王和形式主义的上帝的一只只“血手”。 这个在莱芒湖畔和巴黎郊外漫步遐思的忧郁的精灵,这个羞怯、沉静、与世隔绝的孤独隐遁 者,他身上却蕴涵着如此可怕的思想冲击波。他那平静的遐思一旦经过革命的加速器的震荡 和放大,立即就成为令整个世界都为之颤栗的恐怖主义的愤怒呐喊。卢梭的不散阴魂正是通 过《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爱弥儿》、《新爱洛绮丝》等作品 而成为抚慰旧时代伤痛的不朽的安魂曲,并且通过罗伯斯庇尔等一只只“血手”而转化为振 奋新时代激情的浑雄壮丽的交响乐。 卢梭的思想是沉静恬美的,同时也是嶙峋诡谲的。它看上去充满了脉脉的温情,然而在那 表面的潺潺细流下面,却蕴藏着惊心动魄的聚变能量。伏尔泰等人的社会批判只不过是一些 嘻笑怒骂,尽管犀利无情,却始终带着一种法国式的浅薄。卢梭的社会批判则具有一种深沉 的内在力量,它一旦爆发出来,将会导致一种灾难性的破坏效果。这一点已经在法国大革命 时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它的直接后果就是断头台和恐怖主义。而且这种恐怖主义不仅 表现在政治领域,它在广义的文化领域中也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从卢梭思想中不仅产 生了罗伯斯庇尔式的猛烈狂暴的激情恐怖主义,而且也产生了康德式的不露声色的理性恐怖 主义。 从卢梭这个蛰伏着的躯壳中伸出来的两只血淋淋的螯夹就是罗伯斯庇尔和康德。他们两人 一 个在政治领域中把令人敬畏的国王押上了断头台,另一个在思想领域中把令人敬畏的上帝送 上了绞刑架。 罗伯斯庇尔是卢梭的忠实信徒,他把大革命时期的法国社会当作实践卢梭思想的舞台,用 血腥的断头台来推行卢梭的社会改革方案。这个来自于阿腊斯的贫穷而聪明的青年律师,他 登上权力宝座的唯一依凭就是从卢梭那里吸取的社会平等思想和恐怖主义激情。卢梭是罗伯 斯庇尔的先知,罗伯斯庇尔完全按照卢梭的道德理想来建构雅各宾共和国。对卢梭持贬抑态 度的卡莱尔在谈到卢梭对法国革命产生的影响时说道:“法国革命在卢梭身上找到了它的福 音书的作者。他关于文明生活的不幸,文明前的原始生活的完美性等等的半谵妄性的思索, 有助于在法国普遍产生一种谵妄……而他对统治者的做法,显然是把他们许多人送上断头台 。”(注:《英雄和英雄崇拜——卡莱尔讲演集》,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306页。 )而从卢梭的乌托邦式的理论到法国大革命的实践之间的一个重要桥梁,就是罗伯斯庇 尔。罗伯斯庇尔和他的雅各宾派同伴们不仅要消除政治上的不平等,而且还要消除经济上的 不平等;他们不仅要把国王和贵族送上断头台,甚至还要把利润和货币送上断头台。罗伯斯 庇尔像卢梭一样把美德确立为民主政府的基本原则和共和国的灵魂,并且骇人听闻地将美德 与恐怖联系在一起。他公然宣称:“没有美德,恐怖就是有害的;没有恐怖,美德就显得无 力。恐怖是迅速的、严厉的、坚决的正义,从而它是美德的表现。”(注:罗伯斯庇尔:《革命法制与审判》,商务印书馆1965年版,第176页。)卢梭思想中所包含的 激情主义在罗伯斯庇尔和雅各宾派那里被发展到一种登峰造极的程度,然而卢梭思想的真正 内涵却被这些法国革命家们忽略了。当罗伯斯庇尔仿照卢梭的社会理想来营建空中楼阁式的 平等共和国时,他仅仅是以法国人的方式片面地夸大了卢梭思想的诡异怪诞的形式。这就是 崇尚激情和喜爱标新立异的法国人的典型风格!他们对一切新奇思想的模仿始终都停留在形 式方面,而且还往往给这种模仿涂上了一层既疯狂偏激又优美雅致的奇妙色彩,正如他们在 进行生死相搏的决斗时还忘不了以优雅的姿态向旁观的妇女们脱帽致意一样。 罗伯斯庇尔一面毫不手软地把大批王党分子和嫌疑犯送上断头台,另一方面则坚持在恐怖 主义的气氛中举行优美温馨的宗教仪式,他甚至诱使国民公会颁布了一个崇拜“太上主宰” 和信仰灵魂不灭的法令。与十八世纪法国上流社会和知识阶层中时髦的无神论思想相反,罗 伯斯庇尔是一个卢梭式的有神论者,他曾明确地强调:“无神论是贵族的。一个最高之主的 思想本质上是人民的思想,这个主是守护着被压迫的无罪的人并惩罚那耀武扬威的罪恶的。 ”(注:转引自赫·乔·韦尔斯:《世界史纲》,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99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