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为公与天下为家的潜变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注:《礼记·礼运篇》。),作为理想社会的学术追求,中国知识分子一直为之奋斗了数千年。然而,自公元前21世纪,夏禹建立起第一个以世袭为基本特征的国家制度,至上个世纪初叶,整整经历了四十个世纪,中国社会始终处在“家天下”的牵制之下。即使从秦始皇横扫六合,建立第一个封建专制国家起,到宣统逊位,民国肇兴,父子相传,一家一姓占有国家、君临天下的社会格局,也有两千余年了。其间虽屡有王朝之兴替,也只不过是易姓革命,无非曹家取代了刘家,赵家承袭了郭家,爱新觉罗氏的八旗子弟抢占了朱明的江山,数千年来,无改于“天下为家”的性质。“天下为公”只是学者们心灵上的憧憬和私心的祈祷,是政治家诱使百姓的口号或工具,以及有识果敢之士为之献身的奋斗目标。换句话说,“天下为公”从来就是载诸竹帛的可望之梅,而非利益均享的可食之果。孙希旦集解曰:“天下为公者,天子之位传贤而不传子也。”此说固然狭隘,但事实上恐怕也是其最基本的要求。然而,哪朝哪代,即使那些被誉为爱民如子、号称开明君主的天子,以及不甘屈辱、挺身反抗专制压迫的农民起义领袖,又有哪一位愿意身体力行这最低限度的原则?开明的君主充其量不过是个开明的家长,可以容忍贪污腐化,可以容忍少廉寡耻,可以容忍盗杀奸淫,但反抗家天下者则被视为十恶不赦之首,必置之死地而后安;农民起义领袖虽以推翻家天下为己任,也只是想要“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当如是也!”即使推翻了一家统治之皇室,代之而起的不过是另一家君临之天下。于是,相沿成习,家天下反而成为万古不易的真理积淀在社会心理的深层。忠其主即忠其国,背某家即背国家,这一荒谬的逻辑很少有人怀疑它的正确性。素称汉苏武节,只因其对刘家的矢志忠诚;然而,李陵虽为汉室浴血沙场,却因环境所迫,情非得已,未能马革裹尸,而与我们的“兄弟民族”联手,却被打入另册而永世不得翻身;司马迁仅仅由于为李陵说几句公道话,便遭汉武残酷的腐刑,皆无非被怀疑对刘氏的不忠。清虽被奉为正统,钱谦益仍难辞晚节不终之咎,因其最终还是背叛了朱明王朝;至于晚明悍将、清初新贵吴三桂,不仅由于其一改大半生为朱家尽忠守节的宿愿,而负卖主求荣、引狼入室之千古骂名,而且因其置三十年藩王地位于不顾,对爱新觉罗氏降而复叛,以图一逞,又担上了个反复无常、乱臣贼子的永世罪责。所谓“丹心早为红颜改,青史难宽白发人”(谢四新诗),可以看出,“家天下”早已成为国人固定的思维模式,只要背离了居于统治地位的一家一姓的要求,连青史也难宽宥,而只有遗臭万年了。基于如此“家天下”的观念、判断是非的标准和价值取向,显然不是民族的兴亡,更不是人民的利害,而是一家一姓之得失、荣辱。民族、人民,乃至国家,实际上成了一家的奴仆,成了一姓实现其掠夺、尊崇,乃至家天下的工具。天下为公,公又何在呢? 家天下的事实,与公天下的学术思想的矛盾,实际上是社会与文化的冲突。然而,这种冲突数千年来一直被以武器的批判,即暴力作后盾的政治体制挤压在社会最封闭的角落。先识睿智之士尽管没有放弃“天下为公”的理想社会的追求和学术上的寄托,常以为公的思想号召天下,所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从道不从君”(注:《孟子》、《荀子》。),但是,在强大的政治力量,甚至横暴不可理喻的暴力面前,作为批判的武器的学术,毕竟因其柔弱而不断地遭到武器的批判的扭曲,天下为公的口号仅仅是论证家天下合理性,或者为家天下粉饰太平的工具。“公道”也就被迫化之而为“私道”、“家道”。“中国学术,自下倡之则益善,自上建之则日衰。凡朝廷所闿置足以干禄,学之则皮傅而止。”(注:章太炎:《太炎文录》卷二《与王鹤鸣书》。)章太炎先生的这句话,对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冲突可以说一语中的。自下所倡之学术,受自上所成之扭曲,求真、为公之学,一变而为天下人尽入皇室悫中的干禄致用之术;学之者自然将天下为公的根本置诸脑后,仅取其皮毛,以应付科举致仕、官场奔竞之需要。而“一”和“统”原本在天下为公的社会格局中能充分展示它的价值合理性,而在家天下的封闭王朝里,显然变成奴役百姓、压抑人性的精神枷锁。重民、保民,或者说“为公”,只不过是藉以稳固家邦的手段。于是,学者们有意或者无意,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天下太平的理想寄希望于家天下的主人的身上——既强调一家一姓君临天下的“大一统”,推尊以家治国,所谓“乱莫大于无天子”(注:《吕氏春秋·有始览·观世》。)、“天下必须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执一,所以抟之也。一则治,两则乱”(注:《吕氏春秋·审分览·执一》。);同时又向家天下之主进言:“欲至于万年,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注:《尚书·梓材》。)。即使如道家,虽主张“绝圣弃智”,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法令滋彰,盗贼愈多”为其基本社会观念,认为“治乱之率(也),北面之过(也),南面之贼(也)”(注:《庄子·在宥》。),表现了对君权深恶痛绝,但也不能不屈从于家天下的已成之局,而承认“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不过要求“爱以身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注:《庄子·在宥》。)。也就是说,既然不能天下为公,也只有将天下托付给可以珍惜生命的“家长”了。家天下的思维模式就是如此浇铸起来的。家天下的社会体制也正是在这样的思维框架中,才有被认同为合理性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