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洛霍夫的作品具有非常广泛的读者群,具有完全对立的价值观念、截然不同的审美趣味的接受者都能对他的作品产生共鸣。他的作品先后获得列宁奖、斯大林奖和诺贝尔文学奖就是明证。他的小说又具有相当强的艺术生命力,当很多同时期的曾经盛极一时的作品被人遗忘或否定的时候,他的作品依然有存在的价值,有热心的读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独特现象,肖洛霍夫有什么过人之处?研究出现这种现象的深层原因,不但对于理解肖洛霍夫本人创作的价值,而且对于认识苏联文学都有所助益。我们认为,研究肖洛霍夫在读者中获得的极大成功,应该首先从考察文学评论家对他创作的意义和价值的定位入手,即找出论者对他在苏联文学大格局中的定位与他的创作实践之间的距离,然后再分析肖洛霍夫是如何以自己独特的写作策略绕过苏联文学复杂的价值规范和审美标准的限制,摆脱被扼杀或捧杀的悲剧,走向自己的成功。 一 苏联文学的大格局历来是苏联文学的当事者和研究苏联文学的人十分关注的一个问题。从苏联文学初创期的20年代到90年代后期,一直有人在对用俄语写作的人排队归类,对这一文学整体进行分门别类。 我们见到的最早对苏俄文学进行分类的著作是1923年出版的托洛茨基的《文学与革命》(这正好是肖洛霍夫跻身文坛的时候)。托洛茨基在序言中指出:“明确和概括地说,我们当今文学的分类就是这样的:非十月革命文学……就形式的谱系而言,它是我们旧文学年长一脉的终结,那旧文学开头是贵族文学,最后成为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文学。‘苏维埃’的农夫化文学,就形式看,它可以从旧文学的斯拉夫派和民粹派中引出自己的谱系……未来主义,无疑也是旧文学的一个分支……无论个别无产阶级诗人的成就多么显著,总的看来,所谓的‘无产阶级艺术’还在经历其学徒期,它向四面八方播撒艺术文化的元素,为暂时还是一个很薄弱阶层的新阶级吸收旧有的成就,就这意义而言,它将成为未来社会主义艺术的源泉之一。”(注: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刘文飞译,作家出版社,1992年,第4-6页。)这种分类法包含了对后来的苏联文学发展道路的天才的预见,托洛茨基并不看好的无产阶级诗人和作家后来蔚为大观,沿着无产阶级文化派——拉普——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路子,成了苏联文学的主流;而“非十月革命”的文学和“同路人”文学则渐次隐退,潜入地下或流放海外,在孤独寂寞中依然低声吟唱着自己的旋律。 30年代以后,苏联文学史家只能大谈特谈中心文学的成就,但在西方的苏联文学史研究者那里,苏联文学中心与边缘的分野是比较清晰的。爱德华·布朗的《十月革命以来的俄国文学》将富尔曼诺夫、绥拉菲莫维奇和肖洛霍夫划入“无产阶段作家”范畴,将普拉东诺夫、布尔加科夫和西尼尔夫斯基算成是“转入地下”的作家,他还专门研究了文学“流亡者”。这对90年代人们对苏联文学的分类有一定的启发。 90年代俄国文学史家的分类仿佛是对托洛茨基分类的遥远的回应。大量被尘封的俄罗斯作家作品于80年代以后重返文坛,迫使人们必须打破苏联文学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一统天下的旧文学史观。当时出现了解禁的回归文学、俄侨文学与正统文学并列的说法。1993年,莫斯科大学的俄罗斯文学史大纲中采用了两分法,即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并行,其中现实主义又分为“社会肯定现实主义”和“古典现实主义传统”两部分。尽管大纲制定者有意淡化意识形态色彩,但前一种现实主义显然是指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后一种则是指侨民和“同路人”或“回归”的作品。在我国90年代后期同样出现了讨论苏联文学面貌的一批文章。周启超提出20世纪俄语文学是侨民文学、俄苏文学和非显流文学三足鼎立的图景。(注:周启超《20世纪俄语文学:新的课题新的观点》,《国外文学》1993年第4期,第93-100页。)笔者认为,正统文学是居于苏联文坛中心的“中心文学”,即遵循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学,而回归文学与俄侨文学则是与之对立的“边缘文学”,“中心文学”与“边缘文学”之间是争论、对话的关系。(注:拙文《面与线:构成俄罗斯文学史的框架》,《俄罗斯文艺》1994年第4期,第69-70页。)所谓“中心文学”就是取得文化霸权的团体开创的以主流意识形态为指归、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为宪章的文学,就是苏维埃国家内合法化的文学。边缘文学则在意识形态和创作方法上拒绝此类制约,在苏维埃国家内没有合法性。实际上每个作家都面临着一种两难的抉择:或者遵守中心文学的游戏规则,其作品会得到发表或奖励,但有时可能要被迫粉饰现实,掩盖真相;或者对现实采取批判的立场,进入边缘文学的圈子,其作品就得不到发表,甚至有可能受到牵连。 我们姑且借中心文学与边缘文学的两分法来追述评论界对肖洛霍夫在苏联文学中的定位。 对于评论家来说,肖洛霍夫作品的地位从来就是变动不居的。从发表《静静的顿何》起,肖洛霍夫究竟归属哪一家的问题就冒出来了。1929年西伯利亚的《现在时》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其题目很像是在审问犯人——《为什么白卫军喜欢〈静静的顿河〉?》,文章说:“无产阶级作家肖洛霍夫究竟完成了参加革命前的农村的阶级斗争的哪个阶级的任务?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准确而确定的。有一种最客观的意见:肖洛霍夫客观上完成了富农的任务……结果肖洛霍夫的作品甚至成了白卫军喜欢的东西”。(注:Цитируется из《Тайнной жизни М.Щолохова》.В.Осивова,М.,《Либерея》и《Раритет》,1995г.,стр.18.)列日涅夫的观点稍微缓和一些:“葛利高里是哥萨克阶层的斗志昂扬的思想家”,《静静的顿河》整部小说是“旧式哥萨克阶层的百科全书”,那么肖洛霍夫本人就成了“哥萨克阶层的斗士,它的歌手。”(注:И.Лежнев.Две дущи(О《Тихом Доне》,М.Щолохова).——《Молодая гвардия》,1940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