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作为一个美学范畴,它最强烈地体现了创作主体对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价值的关注。曹禺作为一位人类苦难的歌人,在他《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四大杰作中,他那注入全部情感的特殊的生命体验,他所经历的人世的不公、冷漠、庸俗、卑劣,难以言述的愤懑情绪,对“家”的解构渴望,对畸形都市人际关系的厌恶,以及他对人生、生命的形而上的痛苦思索,则无处不在地浮现出曹禺那深沉的历史感悟和广厚的人文关怀。 一 在《雷雨·序》中,曹禺说,起初有了《雷雨》模糊影象时,逗起他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和一种复杂而原始的情绪,但“写到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压抑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注:《雷雨·序》,《曹禺文集》第1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第211页。)。曹禺前期创作对人的生命、对人类命运进行着紧张而痛苦的思考,甚至乐于使用乌托邦式的宗教情绪去审阅人的生活,但并没有割断人与其生活着的世界的联系,通过对人生存的这个世界的打量和审视,去发现阻滞人的自我发展、自我实现的痼疾存在。可以说,曹禺的整个艺术世界,是建构在以人为中心的历史与生命的双重空间之中的,他把悲剧的根系深深地扎进了中国历史和社会的土壤中,对传统的道德文明给予了决绝的批判。 家族文化是整个中国文化体系的缩影。“中国的大家族制度,就是中国的农业经济组织,就是中国二千年来社会的基础构造。一切政治、法度、道德、学术、思想、风俗、习惯,都建筑在大家族制度,作他的表层构造”(注:李大钊:《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李大钊选集》,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296页。)。家族制度最大弊害是家长专制,对尊卑有序男女有别的家庭角色的心理认同,对“人”这个社会主体的个体价值的理性忽视,以及因之而扩张的外力压制。 周朴园是父权、夫权的象征。“他的脸带着多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看出他平日的专横、自私和倔强。”(注:《曹禺文集》第1卷,第58页。)为了将家庭成员纳入“最圆满、最有秩序”的轨道,他说一不二,苛酷地要求每一个人,从精神上、心灵上折磨着妻子和儿女,扼制他们的人性,窒息他们跳动的心灵。周冲善良、天真而充满幻想,然而在严厉的父亲面前却很懦弱。繁漪是周朴园的妻子,年轻、聪敏,不甘于沦为丈夫的附庸、玩偶,即引起周朴园的不满,对她冷落之外,用种种可以利用的伦理标准来钳制她,直至给她扣上“神经病”的帽子,把她“磨成了石头一样的死人”。曾皓家道趋于衰落,已失去周朴园那样的绝对权威,但他仍坚持“以诗礼为不可更改的信条”。“他非常注意浮面上的繁文缛礼,以为这是士大夫门第必不可少的家教,往往故意夸张他在家里当家长的威严”(注:《曹禺文集》第2卷,第502页。),动辄教训儿孙。儿媳曾思懿是曾家伦理纲常的执行者,当瑞贞不肯听她的话喝下安胎药时,她勃然变色,声色俱厉地斥责道:“叫她喝,要她喝!她要不听话,你告诉我,看我怎么灌她喝!”曾思懿尽管是女性,但在文化内涵上却是一种男权符号,一种父权符号。 家族制度表面上重视人伦亲情,然而温情脉脉的背后制造的是虚伪、荒谬和淋漓的鲜血。如傅立叶所说:“再没有比家庭小组(指家族制度——引者)占支配地位的文明社会和宗法社会更虚伪的了。野蛮社会比我们所处的社会更具有血腥味,更富于压迫性,但虚伪毕竟要少一些”(注:《傅立叶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61页。)。曹禺笔下周朴园们的作恶,并非那样直捷痛快,他们要冠冕堂皇得多,也阴损得多。周朴园“真心”地“关心”繁漪“药喝了没有”,“请大夫来看看”;曾皓死死拉住愫方,却还言不由衷地表白“不肯嫁的女儿,我不是一样养么”。周、曾作为男权代表,对女性而言,带来的是无穷尽的压逼和眼泪。繁漪在这枯井一样的周公馆,闷得透不过气来;愫方在精致而死寂的曾家旧宅磨去青春和朝气,一点点地把世界缩成一颗寂寞的心。在周家、曾家还有焦家(焦阎王固然死了,但那张诡秘的相片却无时无刻笼罩着剧中每一个人,仇虎对他的相片连开三枪,或许也是一种象征,对其阴魂笼罩的反叛),他们是种种罪恶的制造者、支撑者,尽管他们最终去处是隐入历史的黑暗,但他们的力量依然那么强大,以至使所有人特别是女性,陷入孤立无告的悲惨境地。 生命活力的获得是以人对自己生命主体性的拥有为前提的,家族制度对人的主体性肆意践踏、玷污,生命活力于是被窒息和扭曲。在曹禺剧中,封建家族子辈形象都有着萎缩、怯弱、无聊、空虚的精神特征。周萍本来并不缺乏年轻人的激情,也不满父亲的专横,正是这一点使他赢得了繁漪的爱情,周冲的敬重。然而他“性格上那些粗涩的渣渣经过了教育、提炼,成为精细而优美了”,因此,“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见了不定、犹疑、怯弱同矛盾”(注:《雷雨·序》,《曹禺文集》第1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第53页。)。对繁漪的疏离是他“蛮力”销蚀的表现。半是慑于父亲的威严和所谓道德谴责,半是为着厌倦,他转向单纯善良的四凤;而对一心一意指望他的四凤,他也怯于门第观念不敢负起责任。在无法解决的重重矛盾中,最终只能发出“我够了,我是活厌了的人”的哀叹,饮弹而亡。如果说周萍因精神委靡而异化为“情感和矛盾的奴隶”,焦大星则有着相似的精神历程。他本来体貌不凡,“身体魁伟,亮晶的眼有的是渲泄不出的热情”(注:《曹禺文集》第1卷,第490页。),但母亲与妻子为他的争斗使他由苦恼而趋于怯弱。焦母在剧中代表着父权,她以挑拨儿子与儿媳的情感来维系自己的威势,焦大星怕极了疼他又控制他的母亲,他想躲开母亲与媳妇的争夺,终究只是白费了半天力气。像这样的男子,对女人来说是“恶”的意义上的好人,他的怯弱恰是最不能原谅的品格。无怪金子轻蔑地称他是一辈子没有长大,总是在娘怀里吮渣儿的“孩子”。与周萍、焦大星相比,曾文清身上更具有传统士大夫家庭的烙印,他外表清俊飘逸,谈吐不俗,琴棋书画,茶道养鸽,无一不精,然而他生活在“仿佛生来就该长满髭须,迈着四方步”的曾家,养成沉滞、懒散的个性。面对真诚爱他的表妹愫方,他不敢表达内心情感,只会躲到一边去吟诵陆游《钗头凤》。他从不敢涉足社会,即使下决心走出家门,外面的风雨一下就把他吓了回来。在安逸、寄生的生活中他已经泡酥了骨头,麻木了神经,就像是养惯了的鸽子,再也飞不动了。在宗法社会里,父(母)辈为了家族的延续,总是按照家族制度规定的行为准则为子辈们确定人生道路,铸造他们的灵魂。特别是家族中的长子,是家族文化的继承者,被赋予了极大的期望,也承受了更大的压力。周萍、曾文清们除了心甘情愿地放弃独立的意志和人格,满足家族的要求,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