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01)06-0073-06 “文革”对于文学意味着什么?“‘文革’文学”的真实面目是什么?为什么20世纪文学史上会有一段被湮没的辉煌?如何面对“文革”与“‘文革’文学”?这些仍然是敏感、难言而又绕不过去的话题。 “‘文革’地下诗歌”是指在“文化大革命”(1966-1976)中未公开发表(出版)的,与公开发表的主流诗歌相对峙的、共时性存在、非共时性地进入文学史,并产生文学影响的“另类”文学创作。这些诗歌是因为其诗歌创作者迫于某种政治原因而被迫转入“地下”、“潜在”写作,并在诗歌的创作观念、创作特征、审美旨趣、审美接受等方面表现出了与当时的主流诗歌迥异的艺术特色,所以在当时甚至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处于被湮没、被遗忘的潜流状态。老一代诗人与青年一代诗人在“文革”时期的秘密写作构筑了20世纪中国新诗史上一段被湮没的辉煌,他们的创作不仅是“‘文革’地下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酝酿了新时期诗歌潮流的两条主要流向——即“归来者诗歌”和“朦胧诗”,可以说,“文革地下诗歌”是新时期“归来者诗歌”和“朦胧诗”的源头与潜流。本文集中探讨“‘文革’地下诗歌”的生成与嬗变、思想内涵与艺术特质,揭示其历史价值与诗学意义,并试图为整个“文革”文学的研究提供一种参照和启示。 一 一批老诗人在“文革”中的诗歌创作构成了“‘文革”地下诗歌”具有代表性的一部分。称之为老诗人,一方面因为他们在“文革”时基本上都步入了人生的中老年;另一方面因为他们在“文革”前甚至建国前已经开始诗歌创作并取得了一定成就,有许多还曾是著名诗人。如绿原、牛汉、曾卓等“七月派诗人”,穆旦、唐湜等后来被追认的“九叶诗人”,以及五六十年代即成就诗名的郭小川、蔡其矫、流沙河等,另外如黄永玉、陈明远、无名氏等在“文革”的压抑中也拿起诗笔以冲破时代的禁锢,抒发人性之声。这些诗人后来常被称为“归来者诗群”,相应地他们在“文革”中的创作也可以视为“前归来”或“归来前”的诗歌。 老诗人的命运从建国伊始就与政治如影随形,他们的创作或与主流政治合一而成为主流诗坛的代言人,并被纳入主流文化之中;或潜心于艺术导致与主流政治偏移而被排斥在主流诗坛之外,成为主流文化的“剩余状态”。前者的典型是郭小川,后者的典型是穆旦。“文革”时,这些诗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遭受到了政治迫害而被打入社会底层,并被剥夺了写作权力,他们的诗人身份被剥除而代之以“反革命分子”、“黑线人物”、“反党分子”等政治身份,写诗遂成了秘密的“地下”创作活动,“风在灯塔的上下怒号,/天空挤满匆忙逃跑的云”(蔡其矫《迎风》),道出了他们那一代人在突遭变故后可悲可哀的共同命运,成为现实处境中时代与个人最为形象的一种写照。他们的诗歌创作是政治强权下的诗的反弹,因为与当时的主流诗歌表现了迥异的诗风,他们只能处于被压抑的秘密写作状态,但也相应地远离了“文革”大一统的政治话语系统,回到带有个人色彩的诗性话语的建构中,诗歌创作与诗人的现实遭遇、生命忧患息息相关,在社会政治的低气压带和个人生命的低谷期,许多诗人却达到了创作生命的高峰。 老诗人的诗歌表现的是受难与觉醒、失望与希望相交织的思想主题,以及由此而展开的与命运抗争的不屈的精神,这种主题与十七年延续至“文革”的“颂歌”与“战歌”主题有着深刻的变异性与不相容性。“沉沦,沉沦到了人生的最底层”(绿原《重读〈圣经〉》),曾经为新世界欢呼,唱过赞歌的诗人被驱逐出主流社会与主流诗坛,他们被迫沉默并发出人生的哀叹:“那曾经汹涌着的怒潮/如今只剩下了淡淡的哀愁/随着余波向渺茫中逝去”(蔡其矫《劝》);他们经受现实生活最严苛的炼狱,不再幻想,不再做梦:“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穆旦《智慧之歌》);他们的政治热情与政治理想渐次冷却,理智渐次回升,投身社会的欢欣化为被流放、被掩埋的痛苦和悲凉。在身心的戕害与岁月的静默坚守中,诗人终于睁开了久被蒙蔽的眼睛,发出觉醒的呻吟:“天气还冷着呢/生命还在冬眠呢/我却醒了,醒得太早……”(绿原《谢谢你》)。清醒之后看到的是与社会宣传完全相反的一面:“看到的都是灰暗”(蔡其矫《寄——》),全是丑恶狰狞的现实,而不是红色革命的政治隐喻,也不是狂热的颂神激情。诗人一旦觉醒,就开始了怀疑的思想旅程,对理想、政治、权力、信仰、友谊、善恶、永恒与速朽等世界的一切进行了拷问,如穆旦的《理想》、绿原的《重读〈圣经〉》等诗就是如此。 老一代诗人在对个人命运的深刻体认中,在对历史、现实与未来的默默思考中,对个人价值与社会悲喜剧有了更清醒的领悟,投射在诗中往往凝结成一种将生命置于逆境中的硬汉精神,粗糙、暴烈的强力意志和坚韧、强悍的生命意识。清醒不但伴随着对现实世界深刻的怀疑,也伴随着对(未来)真理世界的渴念,这种渴念源自生命处于黑暗中对光明的本能亲近和向往,而对荒诞现实的否定加深的是对未来的信念,对充满暴力、疯癫社会的弃绝和憎厌是对过往旧梦温情的追忆。这些黑暗底色中零星的光斑,尽管遥远、微弱、稀薄,但毕竟可以安慰黑夜时代中冷冰、寒凉的人心。老诗人往往在苦难的黑暗世界里,创造出一个与之相对峙的抗争、光明(甚至偶尔柔和)的诗意世界。“海正为时日悲亡——/但是那秘密的黎明/依然要从黑暗的寂静深处升起”(蔡其矫《劝》);“为了改造这心灵的寒带/在风雪交加的圣诞夜/划亮了一根照见天堂的火柴”(绿原《母亲为儿子请罪》)。爱情、友谊、希望永远是受难者的庇护所。穆旦也在冷眼审视时代的同时写下了《冬》、《老年的梦呓》、《友谊》等温情脉脉的诗作。“不仅点缀寂寞,/而且像明镜般反映窗外的世界,/使那粗糙的世界显得如此柔和”(《友谊》),这是诗人生命的最后哀歌。正是内心珍藏的美、真情、信念才衬出了现实的丑恶、冷酷和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