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诗歌大国,诗歌的传统源远流长,稍有文化的人总可以背诵几首唐诗,或许可以说诗歌是中国人感情、精神和思维的一部分。然而,80年代以来,随处可以听见说:现在的诗,我读不懂;90年代以来,连80年代还在为那些读不懂的诗辩解的人,也读不懂诗了,广大的读者索性也就不读诗了。我并不要在这里谈诗的懂与不懂这个问题,我只是从这里提出问题:在广大读者索性不读诗的情况下,诗还有未来吗?诗还可能存在下去吗?八九十年代的诗到底是什么样子?诗人为何要把诗写成这个样子?往后诗人们将会怎么样进行创作? 其实,诗歌只是按照自身规律在发展着,推动它发展的既有内因,也有外因,诸种力的合力也许一时无从弄清楚,同时,在发展的历程中也许有某些重要环节出了问题,然而,当我们回头检视时,是可以加以总结和展望的。三千年来诗歌发展历程,其实也是如此的,只是我们置身于这个年代,对这年头诗的演变,难免困惑了。 21世纪的诗歌不会突然从天而降,它只能是20世纪诗歌合乎逻辑的发展。当然,对此发展逻辑的观察和理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为了避免谈这个题目时,往往容易产生的主观性和随意性,我想列出八九十年代六种重要的产生过广泛影响的诗歌理念,加以评述与分析,然后看看是否可以从中透露出一些21世纪诗歌创作与理论批评的信息,也希望能从艺术追求的角度,描出一个多元的艺术走向。 (一) 王佐良提出:浪漫主义所追求的目标,到今天也没有全部实现,而现代主义作为文学风尚则已成为陈迹了。 记得大约在1993年,北京开了一个“后现代主义与解构主义”学术讨论会,会议正在热烈进行的时候,江枫有感于会上有关现代主义诗歌创作的意见,对我说:王佐良最近提出,现代主义已然成了历史的陈迹,而浪漫主义的理想远远没有实现。我当时很受震动,感觉这里提出的肯定是个大问题。江枫是资深诗歌理论家和翻译家,《雪莱抒情诗全集》的译者,首届翻译终身奖获得者。王佐良是英国文学资深教授,九叶派著名诗人穆旦的同学和诗友,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创作现代主义诗歌,接触现代主义理论,对于穆旦诗的阐释深具权威性。江枫所说王佐良的观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王佐良在写成于1987年,而于1991年出版的《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史》(人民文学出版社)里,在表述这个问题时说,浪漫主义是一个更大的诗歌现象,在规模上,在影响上,在今天的余波上。在30年代后期的西南联大,一写诗就觉得非写艾略特和奥登的那路诗不可,对浪漫主义诗歌颇有反感,回想起来,这当中七分是追随文学时尚,三分是无知。 从王佐良对于英国浪漫主义的论述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诗歌理念。王佐良说,浪漫主义作家及其创作,都是法国大革命的产物。法国大革命也是一场文化大革命,启蒙运动替它开了路。法国大革命的中心思想,在于人的解放。途径有两个:一要恢复真性情,二是节之以理性。文学史告诉我们:许多第一流的作家是能从人的不幸和苦难里抬起头来,憧憬于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的,正如济慈的著名的诗句:“谁也达不到这个顶峰/除了那些把世界的苦难/当作苦难,而且日夜不安的人。”拜伦、雪莱、济慈等浪漫主义诗人,有着一个坚实的思想核心,即对于人的命运的关心。浪漫主义作品的感染力,最终来自一种结合,即抒情式的理想,与人世苦难的结合。前者使诗开阔,后者使诗深刻。 具体到诗人,王佐良说拜伦的吸引力,主要在于他用卓越的诗艺传达了他对于自由的追求。而雪莱,他不只写得优美,而且写得有深度,有一个坚实的思想核心。反对他的阿诺德,不理解他的深刻与现实性,攻击他的现代派,不了解他的复杂和丰富。20世纪以来,文学风尚此起彼落,“新批评派”(现代派的理论之翼)已不时兴,而经过一段曲折,雪莱的地位反而更加巩固,人们看清了浪漫主义是文学中一大高峰,其思想上的锐进、深刻,与艺术上的新鲜、精湛都令人惊奇。济慈在诗艺上对后人有更大的影响:他的优秀作品(1919年1月—9月)表现出哲理化的加深,和隐含的矛盾冲突形成的戏剧性运动,他的灵感,他的经验的复杂与内含的矛盾,诗人的处境,诗艺的多面性,语言的限制力与可能性,等等,都属于现代世界的。在理论上,他提出:诗人要有能力经得起不安、迷惘、怀疑,而不是烦躁地要去弄清事实,找出道理。所谓诗才亦即诗人在生活中最无诗意,没有自我,那种看得出来要影响我们的诗是讨厌的。如果诗来得不像树长叶子那么自然,那还不如干脆不来。所有这些论点都是创始性的,至今引起我们的惊奇。可以说济慈是先现代派一步,做到了他们竭力想做的许多事情(注:王佐良《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8月版。)。 (二) 戴右军提出:30年代以卞之琳、废名、纪弦、徐迟、柯可等为代表的知性诗群,用理论同时用创作,所表达的感情追逐思想;现代诗要感觉、感情和思想相融合,特别要融合思想的成分,从事物深处转化自己的经验等诗歌理念,迄今仍不失为诗歌创作的艺术方向。 戴右军在《现实主义与陈敬容诗歌创作》(注:戴右军《现实主义与陈敬容诗歌创作》,《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年第4期。)论文里,把上述诗歌理念概括和界定为“知性”:艾略特说要逃避感情,逃避自我,瑞恰慈说诗要讽刺感和张力,徐迟要求诗放逐抒情,要求感情明晰和感情追逐思想,所有这些论述都可以聚焦和落实于“知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