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4193(2001)03-0026-05 贾平凹创作上的一个突出特点是不断开拓,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断“转移”。这种永不满足、执著追求的转移,既表现在从商州农乡题材到西京城市题材的变化上,也反映在从传统现实主义到魔幻现实主义兼而有之上。如果说,他的长篇小说创作力求每一部都有所变化有所创新的话,那么,他的散文创作则不断开拓新的审美类型,由写实到抽象,从抒情到写意,从乡村到城市,从现实到历史。丰富的生活文化内容,使他的散文映照着中国当代社会的变迁,展示着中国文学的发展演化的轨迹。综观贾平凹的散文创作,其作品可以大致分为自传类、风情类、世相类、禅思类、文化类五种审美类型。 自传类 这种忆写家庭和个人生活及其解说创作情况的散文,大都写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此时的贾平凹身处火热的时代大变革之中,他以一个农村青年对生活的激越的热情,去记叙不堪回首的苦难岁月对幼小童贞心灵所造成的深深的伤害,对患难与共的血亲真情寄予深切的赞美。此类作品讲求情节,记叙细致,内中承载着强烈的人生际遇的感受,读来生动感人。《纺车声声》、《初中毕业后》、《童年家事》可为代表。《纺车声声》通过“我”缀学砍柴买回纺车,母亲日夜纺线换回家人生活的描写,抒发了母子患难的深情。母亲对做教师的父亲的理解,对孩子的慈爱和自我牺牲精神,令人感佩,催人泪下。 总体来说,自传类散文可以帮助读者了解作者的身世、秉性、写作背景和精神风貌,多具史料与资料价值,较少审美价值,艺术品味较低,尤其是“练笔”阶段(70年代)的自传类散文,作者过于注重个人遭际的历时过程,多做生活流的记录,尚未能将个人苦难与民族历史文化联系起来,做深刻的文化的历史的反思,故而缺乏审美的个性特征。《童年家事》洋洋洒洒6万余字,详细记述了从作者出生到祖母去世整个大家族近10年间由和善到分家的过程。婆的精明、三婶的能干、母亲的忍辱屈从,文章似小说一样有着较鲜明的人物形象和清晰的时空要素。但作为散文,幼小的“我”却犹如道具,无从发出个性的感受心声,仅作为叙事人,讲述家人的故事,因而也就缺少散文的文体特色。 风情类 这是对描摹民俗风情、感悟山水人生的散文的归类。这类散文主要反映在80年代商州题材上,还包括陕北、关中以及陕西以外地方风情的作品。写陕西的风情类作品大致有:陕北风情类15篇,包括《走三边》、《黄土高原》等;关中风情类20篇,包括《五味巷》、《关中论》等;陕南风情类45篇,包括“商州三录”等[1]。已经走向成熟的贾平凹伴随着文学寻根的潮头,有意识地对故乡民俗风情做了一番文化梳理,营造出富于地域特色又暗喻着民族品性的家乡风情。地方性是民众的生活习惯在空间上所显示出的地理特征或乡土特征,它是构成散文地方色彩和文化特色的重要源头。商州地僻,文化传统悠久,千百年来形成了封闭而又古老的地域文化精神。改革开放所吹进的经济文化的文明之风,使商州古老的生活文化方式受到极大的冲击,新与旧的转型和重新整合,给文学反思带来了极好的描摹与反思的样态。贾平凹摆脱了第一个阶段狭隘的家庭、个人的家乡观念,转而在更大的空间开创出商州故乡文化风情散文。“商州三录”继承自传类散文讲求情节,描画人物的特点,对商州进行了多角度、多层面的透视与描绘,以“再现一种社会和精神的活的过程”,反映了商州山民的生息繁衍与追求。《黑龙口》写山民接待“旅人”的特殊方式——夫妻与“旅人”同睡一炕,让人领略了商州人的淳朴与狡黠;《一对情人》通过驼背老五的女儿自由婚恋、弃家出走的曲折故事,反映了现代文明的熏陶正在改变着商山儿女的命运;至于金洞狼的凶残与仁性(《金洞》),刘家三兄弟的乱伦与亲情(《刘家三兄弟本事》),木碗世家的手艺(《木碗》)等,都是商州的人性、天性,甚至狼性的写照,让读者看到商州淳朴与保守的民情民风。贾平凹在《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商州再录》中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他对家乡文化的热爱和衷情,他从商州风土人情中找寻到了自己创作的新坐标,标志着他“商州意识”的形成或“商州情结”的聚现。正如贾平凹所说,“商州成全了我作为一个作家的存在。” 同为商州家乡题材散文,自传类与风情类散文明显不同。在自传类散文中,我、父母、家庭和村落是具体的,标明着传统乡土文化的意蕴,弥漫着家族血亲之情之爱。在风情类散文中,“我”已不是传统家乡文化的儿子,作为一种文化视角和文化符号,“我”成为透视和描摹新的文化启蒙大潮的佐证人,而商山也在时代背景衬托下,升华为具有丰富文化内涵和美学意蕴的生存空间,成为贾平凹创作的乡土的民族的审美世界。风情类散文的文体特征也有其“失体”之处,情节的强化和鲜明的人物形象使其与小说颇多近似,成为一种模糊性文体,这是作家在一味寻根的时候,忽略文体感所致。 世相类 这是对城市民众生活相的认识与描摹的散文类型,它反映了贾平凹在从商州转向西京后,对城市文明生活的感触与思考,带有浓重的现代人生悲剧哲学的意味。城市是文明的象征。市民生活方式与乡村生活方式有着明显的不同。深深眷恋着大山和山民的贾平凹,从小形成的自卑与孤独感,在心理沉积着对大自然的向往与崇拜情结,渴望着人与自然、人与人的理解与沟通。目睹城市文明中种种陋习怪僻,贾平凹有着一种难以融入城市的心理隔膜,因此,他的笔下就更多地书写着现代人生怪异荒诞的种种病态。自80年代后期写下《笑口常开》、《人病》、《闲人》等名篇之后,进入90年代,他又续写了《名人》、《说孩子》、《说家庭》、《说打扮》、《说奉承》、《说死》、《说话》等篇什,进一步抽象出城市人受“文明”之累,为说话、打扮、孩子、家庭而奔波劳顿,谋划算计,失却本真的可悲。 人的存在本应是敞亮自我的本真状态的存在,一种自由选择的存在。然而世俗社会促生的权力、利益、虚名等外在于生命的虚无,却将人卷入追逐外物和舆论声浪的沉浮中,因而忘却自我最真实的“在”。尤其是中国在由传统农耕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转型的过程中,金钱崇拜,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生命被陷入“沉沦”状态。从这个意义上去审视贾平凹的散文,不能不肯定作家的散文创作如同他的小说一样,具有现代哲学的支撑,表达着知识精英对现代人命运走向的忧患与焦虑。尽管贾平凹的忧患意识内在的与农耕文明相伴而生,有着拒斥城市文明的自卑心理成份。 将世相类散文与风情类散文相比较,可以发现,贾平凹笔下的农耕世界是活泛的充满灵气,人与物,人与人沟通相融,淳朴自然。即使是陋俗恶习,也充满慈善光泽,悦人心目,而市井中人却多冷漠,相猜忌,难沟通。故此,城市被描写成充满怪异、荒诞、病态的世界。《笑口常开》典型地反映了城市病态的各种类型:人情薄,赠书即弃;难相爱,老来才有黄昏恋;居住挤,房事匆忙无欢乐;不坦诚,阿谀奉迎才为真。应该说,贾平凹是描摹乡土的能手,视野开阔,思维活跃,人物鲜丽,语句活泛,最能表现他的艺术才情,他虽然也是反映市井生活的行家,世相类散文亦代表了他对现代文明的深刻理解,但城乡文明在他笔下还是矛盾的,骨子里的向农背城,决定了他两副笔墨、两种心态写作城乡文明。这也是他以后需要调整解决的认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