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01)04-0040-08 穆旦,一个早慧而且早熟的诗人,在40年代以20多岁的青春年华抒写了深沉雄浑的生命之歌。他的诗歌,透视了敏感良知的知识分子在苦难岁月里丰富复杂的精神境遇,呈现出诗人对人类生存状况、民族前途命运形上思考的痛苦凝重的情感色彩。生的希望与绝望,爱的欣喜与怅惘,民族的期待与灾难等在他的诗中交织、扭结、矛盾和冲突。透过其诗,可以感受到诗人躁动、苦闷、压抑和焦灼的痛苦灵魂。他的诗,“给人一种难得的丰富和丰富到痛苦的印象,甚至还有一些挣扎的痛苦印记,他有一份不平衡的心,一份思想者的坚韧的风格,在别人懦弱得不敢正视的地方,他却有足够的勇敢去突破。”(注:唐湜:《穆旦论》,《中国新诗》杂志,1948年8月9号。)正因如此,诗人就得承受思想者莫可名状的孤独寂寞和无法言喻的精神苦痛。 一、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40年代,是一个风云变幻、风雷激荡的年代。在血与火的战争环境里,诗人不仅对硝烟战火带来的现实苦难有着沉痛体验,更对在战争雾霭笼罩下麻木沉沦的生存状态有着切肤之痛。穆旦40年代的诗歌中,经常出现一个精神被围困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在现代生活中,诗人感觉人们被平庸和空虚包围,生命在庸常的包围圈中逐渐萎缩。社会种种虚假的文明规范和传统坚不可摧的习惯势力慢慢吞噬了人们的激情,摧毁了人们的希望,精神世界一片荒芜。“那灿烂的焦躁,到这里就成了今天/一片砂砾”,生命不再有灿烂的生机,沦为砂砾和废墟。“过去的都已来就范,所有的暂时/相结起来就是这平庸的永远”,既然在传统和习俗中安然就范,束手就擒,生命自然不会有撕杀搏斗的痛苦痕迹,也不会有思想的沉重和负担,只是“露着空虚的眼,最快乐地/死去”,诗人无法承受这种生命之“轻”,于是,他以决绝的姿态喊出了,“毁坏它,朋友!让我们自己/就是他的残缺”,以残缺来对抗虚伪的完满,以破坏来重构生命的辉煌,诗人因此有了清醒者的痛苦和希望。 在现代社会,许多人往往浮于生活表层,生命在平面的生活流程中悄然褪色,这种庸常的存在形式当然无所谓生的艰难和孤独。就连战争、饥荒、灾难等危险和恐怖袭来时,他们也只是躲避在平庸生活的圆圈里,向传统和习俗寻求庇护,而缺乏抗争和选择的勇气。穆旦凭着诗人的敏感与知识分子的自觉看到了现代文明的伪善和欺骗,看到了喧嚣、浮华、空虚的日常生活里隐藏的危机和堕落。 因为诗人有一颗不平衡的心,在现代城市文明中,他感受不到真实和安宁。工业机器成为城市的心脏,它是城市生活的“谋害者”,“凯歌着五月的自由,紧握一切无形电力的总枢纽”,当机械文明以巨大的力量控制城市的命脉后,城市一方面是文明进步的象征,一方面也沦为阴谋、虚伪、冷酷和僵硬的产床。在《五月》一诗中,诗人将古典格律体和现代自由体诗行揉合对照,在新颖的形式里渗透着深刻的现代意味,它寓示春花秋月、晚霞炊烟、游子思乡、情人盟誓的古典意境在现代城市已不复存在,充斥人们生活的是无尽的阴谋和痛楚,是绝望后的快乐。城市如一张巨大的“渔网”,它以“窒息的、干燥的、空虚的格子/不断地捞我们到绝望去”。城市里高楼的窗子只是个“美丽的装饰”,“它诱惑别人却关住了自己”,窗子是一道更紧的门,它能打开视野,更能锁定视野,尤其紧锁人的活力与自由。高楼的窗只是别一种形式的门,它隔断人与人直接交流,而相互间只能看和被看。窗子是城市生活冰冷的眼睛,它隐藏着冷漠、隔膜和鲜为人知的秘密。 诗人还看到现代社会的诸多因袭和重负,痛感现实生活的疲惫、病恹和虚空。社会习俗,传统势力根深蒂固坚不可摧,它让人如蜗牛一样爬行,或将人异化为鼠,“沉默,沉默,又沉默”,只能“在祭祖的发霉顶楼里/用嗅觉摸索一定的途径”。在祖先传统的阴影笼罩之下,人们已经丧失了选择的勇气和能力,只要“有一点异味”,就仓皇脱逃。因为传统顽固而强大,一旦有人“不甘于恐惧”,敢于对抗,“叫出不同的声音”,就会遭来被放逐的命运。在《裂纹》中,诗人更为激愤地指出了传统的腐朽和蛮横,“四壁是传统,是有力的/白天,扶持一切它胜利的习惯”。显然,传统势力压制一切新生的希望,扼杀一切异端的念头。 穆旦对人生的观照,既非表层生活苦难的简单描摹,也非单纯内在情感的直接表达,而是透过生活表象,经过理性提炼,直逼生活内核的人生体验的深刻表现。不论是对城市文明的理解,还是对社会传统习俗的认识,他都有冷峻清醒的眼光,就是对日常生活的体悟,也包含一定的理性精神。诗人感到,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一旦信仰中心散失,价值理想崩溃,就只能象“逃奔的鸟”,孤单而恐惧。人与人之间没有温暖,只有相互的憎恨。“自从命运和神祗失去了主宰/我们更痛地抚摸着我们的伤痕”,“所有的智慧不能够收束起/最好的心愿已在倾圮下无声”。生活如绵长昏乱的黑夜,孤单的个体在“漫漫长夜”,只能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为了一点想念和期待,必须咽进黑夜里“不断的血丝”。而生活中,也有快乐蜂拥的人群,他们“笑脸碰着笑脸,狡狯骗过狡狯/阿谀着,阴谋着投生”。诗人无法容忍这些虚假的笑脸和狡猾的欺骗,他认为正是这些虚伪的生活形式毒害了纯真的心灵。《摇篮歌》中,在温馨美好的摇篮曲里,诗人对可爱的宝宝不无担忧,因为,他就要“带着罪名”和“从四面八方的嘴里,笼罩来的批评”。纯真无邪的小宝宝,未来生命之途上,已笼罩着生活的阴云和险恶,“恶意的命运已和你同行/他就要和我一起抚养/你的一生,你的纯净”。《我》简直是诗人自我灵魂的告白,在那些浑浑噩噩,麻木不仁,相互阴谋倾轧,互相漠视隔膜的人群中,诗人深切地感到个体生命的孤独与无助,“从子宫割裂/失去了温暖/是残缺的部分渴望着救援”,“我”感到强烈的被分割,被剥离的痛苦。个体找不到群体的依托,部分失去了整体的安稳,在琐细卑微的生活里,个体与部分都缺失中心的依靠,孤单恐惧而无所皈依。在喧嚣的人群中,想寻找一点温暖和安慰,冲出内心痛苦的樊篱,其结果却是更深的绝望与孤独:“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