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作家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他们可以是精神难友,也可以是形同手足的兄弟姊妹,虽然他们素昧平生,甚至相隔若干年代,但是,他们却仿佛来自同一个地方,又在匆匆赶往同一个地方,那就是艺术的故乡。这种联系是飘忽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毕竟,他们彼此并不是相互依靠的关系,他们各自都是独立的精神主体。两者之间是平行的,互不干扰,连个招呼也不打,但是,他们又分明是在履行一份心灵的契约,捕捉着、追逐着、呼应着来自精神家园的芬芳。残雪的《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显然不是一般的作家评论,残雪不是以批评家或文学史教员的身份来对待卡夫卡的,她所关心的是卡夫卡的价值选择与自己的文学理想和人生信念的奇妙关系。卡夫卡的作品不过是一幅灵魂地图而已,沿着这些意味深长的标志和路线,残雪完成了自我的心灵嬗变。读残雪的《解读博尔赫斯》一书,我们并没有邂逅博氏迷宫的谜底,残雪把答案隐藏在或明或暗的隐喻之中。残雪对博尔赫斯的解读像是玩心灵的魔术,因为她对于无边的狂想和迷宫般的艺术形式有一种说不出的兴趣。想像力是不可操作的,但是,其语言部件却可以组装,可以演示。残雪是一位置身幻境中的作家,让她来解读博尔赫斯,无异于以毒攻毒。拒绝重复是艺术作品的本质,博尔赫斯的创作不仅是形式层面上的,而且是渗透在心灵结构的各个细小环节。博尔赫斯把他的思想痕迹残留在语言之外、情节之外。 解读,说到底就是对灵魂真相的一种揭示。残雪沿着博尔赫斯、卡夫卡笔下人物的精神轨迹,去寻找心灵符号的所指和能指,将故事可能性后面潜藏的艺术规律召唤出来。阅读的过程也就是等待奇迹出现的过程,一段平等的叙述从容地躺在读者面前,你如果忽略其内在的激情,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没有冲动的阅读只不过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而已。博尔赫斯寓言般的作品无法让你松弛神经,搁浅在阅读平面上的目光是呆滞的,没有波澜,没有高潮,没有挑战,一览无余,洗劫殆尽。这种荒凉的阅读预示着一种深层的危机。残雪发现,惟一的出路就是向纵深挺进。残雪的解读是从横截面上切下去的,极为陡峭。从虚构到真实的相互转换也往往是如此突兀,像抽签一般,让你毫无准备。分析博尔赫斯作品的人总是喜欢用“张力”这个词,残雪也不例外。但是,残雪对灵魂图像的直觉显然更加敏锐。她能够捕捉到每一个语言细节的神秘味道,在无限分岔的时间的路径和寓言的套中套里,残雪以比侦探还要敏锐的眼光,对故事进行层层剥皮。 博尔赫斯的作品因为具有幻想品格而被人称做“天书”,天书是不可解的,把一个人的冥想与整个世界的意义联系在一起,这之间,隔着精神和物质的双重距离,只能用幻想来体会,正如梦的解析,也往往只是一堆痴语。残雪说:“永恒的作品以自身的虚幻否定着自身,读者则在虚幻的前提之下抓紧机会发挥着世俗的激情,以体验永恒。”用幻觉来撞击坚硬的现实,这是艺术家抵抗世俗社会的一种有力方式。在云雾后面完成人类精神的净化,这是一种软性的创造。在这个无梦的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种方式更让人心动呢?借助于梦,人们终于可以抵达无限,幻影启示着永恒。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透着神秘的光亮,它暗示人们,用写作来体验无限,使人虚无化,以此来化解无限的宇宙对人的压力。残雪认为,这就是博尔赫斯向我们隐约透露的生存的机密。写作不是一种逃脱,而是一种心性的消融。因为写作不仅淡化了生与死的界限,而且也使我们更加自如地进入迷宫的中心。像那位朴素而又执著的乡下人福内斯那样,在与世俗彻底断绝了关系之后,开始另一种真正具有创造性的生活。 在博尔赫斯的笔下,生活是无法用语言解释的风景,到处是“夕阳下面的平原有点虚幻”之类的句子,作者无意给读者提供一种世俗视野,他更多的是在暗示,用寓言的光芒来照亮故事的结局。对终极谜语的破译过程也就是对人性的追问过程。人性的发展是一个未知数,不断发生变异、分裂。艺术家所做的工作就是不断变换花样来假设人的种种存在方式,在死神诡秘的眼神下面,去寻觅更开阔的意义空间。拿残雪的说法就是:“上帝给予了人自欺的天才,让人在自欺的前提下去充分发挥幻想,创造生活。”无论生活让人感到多么恶心,多么僵硬和不自在,人们都有办法去对付命运派来的信使。对死的凝思让人变成荷马,随口就可以说出神圣的事。他们甚至把严酷的生活当做灵魂的需要,把莫测的欲望和内心冲突当做灵感和激情的火焰。残雪在博尔赫斯的精神迷宫中发现,人生的虚幻本质决定了表层生活的虚伪和荒诞,是词不达意的表演。这大概也是他们拒绝用巧言巧语展开叙述的原因吧。为了将生的肮脏与死的纯净同时凸现在本文之中,作家只能选择一种将原始记忆与神启相汇合的充满梦和谜的语言。 残雪和博尔赫斯都十分讲究精神对称,阴暗、下流心理与辉煌的想像力,麻木与灵性,内心的极度空虚与不屈不挠的追求分布于人性的两极,相互呼应。地狱也不是天堂的短暂补充,而是与天堂共存。这种对称是在隐约中显现的,惟有“悉心倾听潜藏的血脉之声”的人才能够从深入到这个苍白、伪造的世界的骨子里面,去感应深渊里的响动。潜层意识与日常体验是格格不入的,一个在现实生活中清醒的人在潜意识层面里往往是一个“梦中人”。如果无视心灵的伤痛和精神的灰暗,就很难达到自省和敞亮。残雪在解读博尔赫斯过程中,反复提到世俗和永恒这一对矛盾,其实,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冲破无聊的现实,人们在自欺中学会了生存的许多技巧。苟活的人们在漫长而又神秘的过程中制造了历史的虚荣。最恶心的与最令人神往的东西一道推动着人们混沌地生活。理解与阐释构成了我们活下去的依据。诚如残雪所说:“心灵一朝被照亮,整个人生都将被改变。” 残雪故意将卡夫卡和他的作品混同起来,她紧紧抓住卡夫卡的作品之间的内在联系加以整合,从而形成一段完整的精神旅程。卡尔作为一个精神孤儿,他的被抛与流浪理所当然,在痛苦遭遇面前,许多人都不想承认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们乞求命运之神或许会心血来潮更改这潦草的几笔。卡尔却在动荡中坦然地接受世界的冷漠,外界越是无情,倔强的、抗争的热情在心底燃烧得越发旺盛。厄运对于他来说是最好的资源。外表冷酷的舅舅是他的精神之父,他赋予了卡尔最初的打击。舅舅显然不是惊呼“救救孩子”的启蒙英雄,在孩子眼中他是狰狞的魔鬼,他眼睁睁地看见卡尔落入深渊大呼小叫而毫不动心,他是堡垒里面的幽灵,他只能按照堡垒的规则将世界的挤压反馈给卡尔,而且不做任何暗示。残雪对这位舅舅之所以怀有好感,是因为他痛快地将温情的现实化为零,使卡尔不再有什么指望。自由之路是逼上去的。尽管小人物的命运是不可捉摸的,努力往往与效果成反比,但是,已经没有了退路,在地狱里演习人生就只能服从于奴隶总管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