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因《双鱼星座》而获鲁迅文学奖,又因第十一届莫斯科电影节获特别奖的《孤光》而声名大震。对于一位女性作家来说,如果她不被扑面而来的成就打倒,不被自己原有的创作视域拘束,那么她就有希望在文学的路径上留下令人瞩目的足迹。 中国的大多数女性小说家,往往是先给自己贴上性别的标签,然后再从反男权的角度抒写女性的情怀,这种与男性文化对立的心态,使得女性创作一直呈现一种抗争的姿态,也使得女性写作本身遭受到男性文化的低视与指斥。徐小斌身为女性作家,却大度地站在这二元对立的中间,消解了女性的悲剧是来源于男性的抑制这一流行的说法,用自己小说里的故事告诉人们:这个世界上只有男人和女人,既然上帝没有创造第三性,那么两性间的相吸与相悦是最美妙的安排。对任何一方而言,把对抗情绪作为主导意识,必然伤害的是自然与天性。如果她的创作深度仅限于此,也许只会成为一个流行作家,徐小斌的深邃在于她在真挚地讴歌纯天然的情感的同时,不断地叩问女性悲剧的原因,并开始反思女性自身的缺陷。这一举动,对于女性文学的主色调,无疑是一种有意的涂抹。在她作品中流露出的对女性难以克服的弱点的焦虑,富有独创性。鲁枢元曾说:“文学创作中不可能完全清除掉属于作家个人的东西,如果有人要用人类迄今为止归纳出来的所有卓有成效的艺术真理来除某位优秀作家的文学创作,那也一定是除不尽的,剩下的余数,对于文学来说则可能是最可珍贵的。因为它是由这位作家独创的。”(注:《上海文论》1992年第1期。)徐小斌的独创性还表现在她根本无意于去说服什么人。然而,在她睿智、明朗而又轻快的风格中,我们可以捕捉到负面破坏影响的积累效果,注意力从一个个女性故事本身转移到女性拥有太多悲剧的诱因上来。给定了这样的写作基调后,徐小斌开始收缩自己的目光,慢慢地将作品的聚焦点投放到女性自身问题的区域。下面,我们对徐小斌近期创作的系列女性小说进行分析,探询女性悲剧的根源: 《天生丽质》——女性多情的悲剧 尼采曾经说过:“迄今为止,男人像对待鸟儿一样对待妇女,鸟儿由于在高空迷路而下降到男人的怀里,作为某种较纤巧的东西,较敏感的东西,较野性的东西,较奇特的东西,较甜蜜的东西,较富于感情的东西——但是作为人们必须加以囚禁的某种东西,不能让它从这里飞走。”(注:尼采:《论道德的谱系·善恶之彼岸》,漓江出版社,2000年版。)《天生丽质》中的萝萝,无疑是一个鸟儿一样的女性。她作为现代都市的少女,尽管渴望飞翔,渴望理想的爱情,但仍能在现实中为自己找一个并不爱的书商生活在一起。如果书商的爱不那么专制,不那么野蛮,也许这只鸟儿会认同这只笼子。然而书商在精神上远不像他的欲望一样有深度,他只是沿袭了古老的东方对待女人的严格与严厉的作法,把妇女视为自己的占有品,看作是必须严加看管的财产,看作是可以把玩、驱使的宠物,这无疑会演绎出他失去萝萝的故事。萝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又和将她从书商手里解救出来的于硕生活在一起。于硕完全合乎萝萝的理想:浪漫、多情,两人的性爱亦有声有色。其实,此时的萝萝仍未摆脱宠物的地位,只不过于硕拥有西洋的观念,懂得“女人就像一只较脆弱的、特别野的和常常令人愉快的家庭宠物一样,必须得到抚养、照料、保护和爱护”(注:尼采:《论道德的谱系·善恶之彼岸》,漓江出版社,2000年版。)。萝萝这回满足了,以为会天长地久,然而这人间难得的完美终被莫测的命运打破,于硕死于车祸。萝萝痛哭一场后,又开始了新的爱情——与偶然邂逅的阳光男孩生活在一起。小说以一局外人的点评为结尾:“漂亮有什么好?少似观音老似猴,岁数大了都一样。看这女孩儿,哪还有刚来的时候靓?折腾吧,折腾不了几年!”萝萝并非是有意折腾,但她天生是一个在男人身上流浪的女人,她的多情已然为生命中的最后悲剧埋下了伏笔。徐小斌试图用萝萝的故事展示生活中这一类女人的灵魂,她们只尊重自己的感情,而这份尊重恰恰使得女人本性中的迷乱流泻了出来——利己主义的单纯,无可扼制的内在野性,漫游的欲望和德行使得她们的生命中没有主旋律,而只有一段段多情的插曲。萝萝外表的美丽柔情与淑慧,掩盖着精神内里对常德规范禁忌的反叛。她代表着新生代都市女性的情爱观念与经验。尽管结局注定是悲恻的,但“把握今天”,“挥洒爱情”是萝萝们的生存原则,未来与责任于她们没有意义。徐小斌在这篇小说里,努力将萝萝的个性及现代爱情释义的全部都一网打尽地写到萝萝与这三个男性的情爱叙述中去,为新的道德观念穿上了文学的外衣。而对女性多情的悲剧性注释,又显露出她古典的情怀。 《天籁》——女性理智的悲剧 女性喜欢用情感的视线扫描自己,而男性往往用理智的目光打量别人。 徐小斌把女性的异样的情感与罕见的理智融为一炉,锻造出小说《天籁》。故事虽然是以女孩岁岁为主人公,但她的背景人物——母亲,却显然代表着作者的主要创作意图,成名时的岁岁妈由于历史的原因,下放到乡间。彻底改变了生活境遇的她并没有沉沦,而是理智地将出人头地的希望寄放在岁岁身上。在母亲的严格教育下,岁岁练就了金子一般的嗓音,然而毕竟年幼贪玩,第一次见到琳琅满目的商场的岁岁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以至于失去了考县剧团的机会,于是岁岁妈用山药熏瞎了岁岁的眼睛。岁岁妈在女儿成名后借着醉酒说出了真相:“我这辈子惟一的心愿,就是要我的岁岁能继承我,别再像她妈这个苦命人了……”,“我让她一门心思地唱歌,唱花儿,当花儿皇后,做顶尖人物……”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一个女人的深谋远虑。岁岁妈当年的行为绝不是一时的冲动,她是一个甘愿花费毕生的精力与时间去追求个人辉煌的人,这种人决不可能自我满足或者与她最亲近的人相处得称心如意。她活在一个理性的、思辩的自我设计中,所有的行为,必然是周密思考过的。她完全抛弃了女人按情感直觉行动的天性,把理智融入自己生活的每一个步骤之中。外表看来,这似乎是女人对自己命运的有效把握,然而这种违背女人天性的做法必然会导致一个悲怆的结局:岁岁知道真相后,为自己有这样一个残忍的泯灭人性的母亲而痛苦,绝望中毁掉了自己天籁般的歌喉。岁岁妈终为自己过分的理智付出了代价。 孔子儒家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伪善者以我之欲强加于人的惯用借口,它体现了中国传统伦理的专制性和任意性。父亲可以对儿女滥施淫威,并振振有词地说是“为了你好”。殊不知,这种“好”,并不是用真正人性的东西去熔化非人性的东西,而是变相地扩张他们自己身上的兽性的东西。它的诞生是为了维护人的理性,但对理性的过分强调毁损了人身上的天然的美好。岁岁妈有着非常的理智,意志坚强,盼女成才,但正是由于她固守着中国人数千年的价值体系,最终把理性演绎为残忍,成为这幕悲剧的制造者。过分的理智总是扼杀天然的凶手,然而人类又不可能生活在永远感性的世界,徐小斌分明受到了痛苦的折磨:一方面她深谙女性过于感性的缺陷,另一方面她又被女性一旦拥有理智便走向极端所震撼,她无力给读者一个肯定的答复,所以小说用岁岁母女的不知去向作最后一笔,让读者自己去体验女性的两难处境,体验情感与理智相悖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