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659(2001)04-0007-04 将中国现代文学传统“问题化”,解决一系列贯时性问题以后,“重写文学史”者才能无愧地说,我们已经有了坚实的基础。我谈20世纪里的语言传统问题,因为在同一个世纪中,没有任何一国的文学语言经历了这么大的变革。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学界对现代白话文的研究与成绩估价相对不足。 我把探讨范围局限于叙事文学,基本集中于小说。20世纪是个小说的世纪,它所使用的语言可以包容散文叙述和戏剧对话,又不像诗歌语言那样故意地打破规则。我主要从三个问题入手:1、什么是现代白话叙事文学的语言起点?2、现代白话叙事文学的书面与口语之间的关系和流变究竟如何?3、现代白话为中国小说叙事的发展拓展了多大空间? 一 现代白话叙事文学的语言起点在《狂人日记》,现代特质的白话文的建构肇始于鲁迅。这样说,必定要引起一系列的疑问:胡适提倡的白话观与鲁迅的践行之间有何联系与区别?白话文运动以前的白话与新文化运动时期白话的区别与联系何在?鲁迅小说的语言践行作为现代叙事文学的起点有什么特质? 鲁迅作为现代白话文的践行者,与作为白话提倡者的胡适差别十分明显;他们间的联系,仍可以“听将令”(《呐喊·自序》)的说法解释。胡适仅仅在理论上以“活”的俗语与“死”的古文争胜,他是“‘知’胜于‘行’”;鲁迅却建构了全新的叙事言语方式,在“‘行’中见‘知’”。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既往描述,总是过度强调理论倡导,而相当程度地忽略着践行者的更有意义的成就。论胡适对现代白话文在叙事文学中的贡献,除了提倡而外,难再夸大他的功劳。即使早期白话诗,他的贡献也仅只是个开拓者,而非完成者。 胡适并非凭空倡导白话文,当时他除了有身处美国的语言经验外,更多地在中国历史的延续中找到了“活”的源头。关于中国旧白话的传统资源,他追溯佛家语录,宋人讲学语录,接着是《水浒》《三国》《西游记》和戏曲……,“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为文学正宗”(注:胡适:《文学改良刍议》,见《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中华书局,1993。)。他喻现代白话为“活泼泼的美人”,古文则是“冷冰冰的冢中枯骨”(注:胡适:《新大陆之笔墨官司》,同上。)。以“活”和“死”来强调、对比现代口头白话与古文传统文字,说明胡适除了描述和举例验证以外,还不具备充分揭示现代白话特质的可能性及“语用”研究的能力。我们还应该注意,胡适倡导白话的思想动力也部分地来自传统。由近处说,晚清裘廷梁即曾在《苏报》(1897)倡言“崇白话而废文言”,他是以启蒙的实用性为指归,为“兴实学”而设论。梁启超的“新文体”有许多近乎俗语的成份。秋瑾是那一时期的俗语践行者,她的通俗文章《敬告中国二万万女同胞》、《敬告姊妹们》写得晓畅淋漓,只是为宣传实用而作,与审美宗旨无关。从远处看,明末顾炎武即感受到中国文学语言之缺乏创造,他很为厌弃“文人模仿之病”,对“剿说”、“雷同”痛心疾首(注:顾炎武:《日知录》,转引自《朱自清全集·十二》,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朱自清是胡适的学生,每喜追寻新文化运动与胡适的思想源头及其延续,此处引证,信非穿凿。),只是顾炎武没有、也不能跳出文人圈子,从世俗途径寻求用语的别开生面。胡适以一个“活”字将俗话语用的审美价值揭示出来,寻求、昭示一条文学进化与创造的新途。然而单凭这一个“活”字,要想概括鲁迅在倡导不久之后即创造出来的现代白话文的美学价值,未免太过狭窄。而且,胡适所倡言的白话与传统的联系似乎比差别还要明显。 鲁迅心中的、践行的白话比胡适更具有现代意义,更成熟。胡适没有以生产叙事类文学作品为突破,而他的新诗也是一种“后放脚”,所以要到胡适这样的倡导者那儿去寻求真正的现代叙事语言的源头就错了。鲁迅曾以“文体家”为荣,特别地讲究表达的言语方式(注: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其中谈到对白话的运用,仅有一人(黎锦明)能够以stylist来评价其成就。),从《狂人日记》开始所践行的小说语言才是真正的现代白话,这可以从措词与符号、从语法结构的弹性与信息包容量,从修辞手段中的混叙与沉默等多种运用,从文本结构中的特殊的运行方式或主导方式的基本设置,从多主体的复调语言,从中国与外国、现代与历史之间的文本间性诸方面得到印证。 要获得白话文现代特质的认识,只要看一看《狂人日记》的“沉默”的修辞方式及以此为主导的文本结构的运行就够了。《狂人日记》采用了西式标点符号,省略号的意义传达功能第一次给国人以深刻的印象。文本叙述中,6处是表示狂人的意识追究的深邃与意义的无穷,5处用于对话中,引述对话者的含糊措辞,闪烁暗示其内心,1处表示狂人宣言的急切与痛感。这12处沉默中,各自显示的白话语言意义的细微差别,这是只表示句读的旧式语言无法达到的情境。 以沉默的语言符号征指沉默的历史语境中蕴含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时代震撼,鲁迅更用一种特殊的运行方式来构建文本结构。以“沉默爆发”的语言构架为基础的文本结构体现着现代白话特出的主体表述功能。《狂人日记》13节内容,1~3狂人整个处于“沉默”,没有他的语言的引述,他只是“怕”、“想”、“研究”,这几个语境词引领着人们步入充满紧张的言语场域——个人主体与历史主体展开着冲突性的无声对话。4当中有些简略的对话引语,又归于沉默。8引入了问吃人的事的对话。直到10,狂人结束了“沉默”,转入爆发性的大段对历史的追问、对现实生活的谴责,对未来生活信念。余下的3节,狂人不得已地又回归沉默,祷念“救救孩子……”。通过一连串的语境词的展示,和引语的混叙,将狂人的意识幽邃的沉默及风暴突起的外泄艺术地组织表达。不采用白话语言的表述手段,鲁迅根本无法将这么复杂的精神意识的活动与反常的行动传输到目的接受者那里。传统的“水浒”式的俗语、即使是吴趼人经晚清的意识改良过的白话,也根本作不到这个地步。卓有成就地用现代白话的言语方式建构叙事并使之成为经典的是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