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3889(2001)02-0096-06 余华从20世纪80年代带着其处女作《十八岁出门远行》登上文坛开始,就以其独特的语言风格、个人感觉及所开拓出来的与传统不同的艺术天地而成为一位再也无法令人忽视的新生代作家。其后,他用如梦如烟的故事网络构置,循环往复的情节叙述,冷淡甚至冷酷的叙事语言表达了他个人对于生存的某种态度,表达了他所感到的世界的真实。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更加接近真实。”[1]这种真实在余华笔下展现出来的是:弥漫于整个世界的无边无际的欺诈、暴力、杀戮、阴谋、荒诞;人性之恶的洪水滚滚而来,淹没了每一个人;苦难犹如一朵巨大的乌云,笼罩着整个人类生活。整个世界是黑漆漆的,阴森、恐怖,透不进一丝光亮,找不到一点出路。这幅世界图景为我们提供了余华80年代小说的一个主题话语:苦难。所有的暴力、杀戮、血腥及人性的罪恶共同交织成了一幅苦难图像。正是用这些难以自拔,而深陷其中的苦难,余华亵渎了传统的世界,颠覆了生活的真实。苦难与亵渎成了他80年代小说相互依存的主题。 然而,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余华并不是一个按一成不变的风格写作的作家,而是一个逐步变化,并在变化中走向成熟的作家。正如他自己所说:“作为作家本人,主观上总是想往前走,总是想变化。”[2]90年代余华的创作发生了很大变化。自1991年《呼喊与细雨》的过渡之后,1992年与1995年的长篇小说《活着》及《许三观卖血记》充分地显示出余华新的小说创作风格的形成与成熟。而其主题话语也相应有所变化,由80年代的苦难与亵渎转向了90年代的苦难与救赎,不仅对过去的主题话语有所延续,更重要的是有所发展,增添了新的意义内容。余华90年代小说的主题话语一方面在形式和叙述语言上与新的艺术风格息息相关,另一方面又在深层次上体现了余华小说对人类的超验的哲学关怀。本文所关注的重点是余华90年代长篇小说的主题话语,由于《呼喊与细雨》是一篇过渡之作,所以本文主要以《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这两部长篇为分析文本。 一、苦难 苦难一直是余华小说反复渲染的主题。尽管余华自己说:“作为作家本人,变化是基于他本人对自己比较熟练的写作方式的一种不满或慢慢产生疲惫感”。[2]然而他并没有对“苦难”这个主题产生丝毫厌倦,而是始终迷恋且乐此不疲地加以表现。在他90年代小说转型中,“苦难”这一主题被继承下来,但这并不是简单、低级地重复,而是在形式上显现出新的艺术风貌,在内容上体现了新的意义。 在余华90年代的小说中,“苦难”更多地体现为一种人生悲剧和必须直面的生存困境,这与80年代的小说创作有着明显的差异。 余华前期小说的“苦难”基本上可以概括为两点:内容上的罪恶,本质上的宿命。余华笔下显现出来的苦难场景基本上是一个恶的世界,这些罪恶包括暴力、血腥、杀戮、欺骗、阴谋等等,因此,暴力、血腥、杀戮这些余华前期小说创作的典型内容也就共同体现了“苦难”。正是在对暴力、血腥等等冷静甚至残忍的叙述中,罪恶性的苦难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从《十八岁出门远行》开始,人们对“我”的欺诈与暴行已经初步显露了余华对世界的看法。《一九八六年》从一个悄然而至的可怕的疯子开始展开了古代种种酷刑的实施。在《现实一种》中余华更是以冷观和审美的态度为“暴力”造型,向人们展示了亲人间骨肉相残的血腥场景。 弥漫在文字中的杀戮、暴力、血腥、欺诈、阴谋交织出一幅浓重的罪恶黑幕,它不仅让人感到恐惧和不安,更让人感到世界的黑暗和无边的苦难。这种“伤痕即景,暴力奇观”[3]式的苦难体现的是一个“与现实关系紧张的愤怒作家”[4]为着理想“给世界的一拳”[5]。然后他意识到“世界这么大,我的拳头那么小,击出去就像打在空气上一样,有屁用。”[5]进入90年代,当生活环境变化之后,在现实因素的作用下,余华对世界的感受也有所不同了:“我现在没有工作,一个人呆在家里,不可能和任何人发生直接冲突,世界在我心目中变得美好起来。”[5]他开始变得心平气和。虽然余华始终没有放弃苦难这个主题,但这些变化却使余华90年代转型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苦难具有了新的形态和意义。 苦难不再等同于罪恶、杀戮、血腥、暴力等等。这些东西开始逐渐隐退,腾腾的杀气消散了,血淋淋的场景隐没了,无处不在的暴力收束了。苦难在他的转型小说当中开始沿着两个向度扩展,一是直指终极的生命悲剧,一是指向人必须直面的生存困境,这种生存困境甚至在他的转型小说当中得到了日常化的体现。前者以《活着》为典型范本,后者在《许三观卖血记》中表现得最为突出。《活着》的主人公福贵的一生可谓命运多舛,然而在他所经历的一系列不幸当中,家产尽失也好.穷困潦倒也好,被拉壮丁九死一生也好,都抵不上那一桩接一桩的亲人的死亡和生命的丧失来得令人触目惊心,悲难自禁。正是死亡对生命的消蚀带给了福贵最深的苦难和最大的折磨。这个终极意义上的消散带走了福贵所有的生活希望和最低程度上可期待的幸福。死亡原本就是人类无可逃避的终极悲剧。死亡结束了生命,也终止了一切的价值和意义,当亲人一个一个死去之后,死亡对于福贵来说已并不可怕了,然而死亡却迟迟不降临在他的头上,让他活受这生的悲哀。《活着》上演的其实是一出由死亡连缀的生命悲剧。《活着》充满了作者的精巧构思,精心布置,他让一幕接一幕的死亡出现在读者眼前,把生命之苦渲染得无以复加,痛彻心骨。但是在这部充满死亡气息的小说中,我们却感受不到恐怖、阴森、杀气,看不到鲜血淋淋的惨状,生活的无常虽有,人为的暴力却淡然。人与现实的关系不是如紧绷之弦,一触即发,作家的叙述是舒缓而凝重的,甚至用“我”的插入的中介作用来使福贵的苦难减少直观性。《活着》中的苦难让人悲及骨髓,却决不像前期小说中的苦难那样令人对世界充满恐惧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