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民国建元,作为新政权建设的一部分,第二年召开了“读音统一会”,开始构拟民族共同语的框架。这一会议也可看做持续整整二十年的晚清拼音化运动的大检阅,最后选定了章太炎所拟的“纽文”“韵文”,略作改动后成了“注音字母”。同时,会议以投票表决的方式决定了几千个汉字的标准读音。 “国音”算是有了,不过随后几年的袁世凯时期,教育部一直没有正式公布,对外宣称“业已派员清理”,事实上仍是搁在框子里,“由老鼠和书虫在‘清理’”。(注:倪海曙《中国拼音文字运动史简编》四,时代出版社1950年6月版。)久等无着落的“统一会”在京会员王璞只得自己设法,于1915年成立了一个“注音字母传习所”,宣传并讲授“国音”。 按胡适的说法,也就在这一年夏天,他在万里之外的美国绮色佳(Ithaca)产生了“文学革命”的想法。一开始他和赵元任分头讨论的也是“中国文字的问题”,赵的论题是“吾国文字能否采用字母制,及其进行方法”,这是20年代“国语罗马字”的先声;而他则探讨“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在这篇论文中,他开始触及所谓“文字”死活的问题: 汉文乃半死之文字,不当以教活文字之法教之。(活文字者,日用语言之文字,如英法文是也,如吾国之白话是也。死文字者,如希腊拉丁,非日用之语言,已陈死矣。半死文字者,以其中尚有日用之分子在也。如犬字是已死之字,狗字是活字,乘马是死语,骑马是活语。故曰半死之文字也。)(注:胡适《逼上梁山》,《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10月版。) 这段文字已明确把白话作为文言的对立面提了出来,只是还没有完全判决文言已死,但已认定白话是“活”的了。 也许正是文白死活对立这一思路,使得胡适的注意力很快就脱离了“文字”问题,转而关注文学问题。绮色佳时期与任叔永(鸿隽)、梅观庄《光迪》、杨杏佛(铨)、唐擘黄(钺)等人的讨论,由于他在《逼上梁山》中以自己为主角的叙述而被完整保留下来。很快,在提出“文学革命”后,他又提出了“诗国革命”,并创作了一批旧体的白话诗。 所谓“文学革命”、“诗国革命”,很容易让人想到晚清梁启超发动的文学变革,从胡适当时的创作看,形式方面当然还是旧体诗词的路数,只是不避俗语,并混入大量外语词的音译,与梁启超主张的“以旧风格含新意境”相比照,看不出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胡适真正形成自己完整的思路,是在1916年。这得益于他用进化论解释中国文学史: ……三百篇变而为骚,一大革命也。又变为五言七言之诗,二大革命也。赋之变为无韵之骈文,三大革命也。古诗之变为律诗,四大革命也。诗之变为词,五大革命也。词之变为曲,为剧本,六大革命也。 ……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其功在于恢复散文,讲求文法,此亦一革命也……“古文”一派,至今为散文正宗,然宋人谈哲理者,似悟古文之不适于用,于是语录体兴焉。语录体者,以俚语说理记事……亦一革命也……至元人之小说,此体始臻极盛……总之,文学革命至元代而登峰造极。其对词也,曲也,剧本也,小说也,皆第一流之文学,而皆以俚语为之。(注:胡适《逼上梁山》,《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10月版。) 此类基于进化论的历史观让他得出这样的结论:“一部中国文学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陈代谢的历史,只是‘活文学’随时起来替代了‘死文学’的历史。”(注:胡适《逼上梁山》,《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10月版。)从论文字的死活到论文学的死活,这一思考过程必然使他的注意力集中到“文字形式(工具)”的变革。也就是说,他的“文学革命”重点在文学语言方面。 这边胡适在美国试验白话诗,而万里之外的北京,教育部里的几个人正在酝酿着一场国语运动:(注:“国语运动”有广狭两种界定。广义的国语运动可以从晚清拼音化运动算起,一直延续到20年代国语罗马字、30年代大众语和拉丁化甚至更晚,最著名的用例是黎锦熙的《国语运动史纲》,不过一个“运动”似乎不该如此之长。这里取的是狭义,从国语研究会开始,下限到国语罗马字运动之前,由当时教育部中人士发动,并组织广泛的同盟,有一系列明确的目标,到20年代初获得全面成功。) ……那时正当洪宪皇帝袁世凯驾崩于新华宫,帝制推翻,共和回复之后,教育部里有几个人们,深有感于这样的民智实在太赶不上这样的国体,于是想凭藉最高教育行政机关底权力,在教育上谋几项重要的改革,想来想去,大家觉得最紧迫而又最普遍的根本问题还是文字问题,便相约各人做文章,来极力鼓吹文字底改革,主张“言文一致”和“国语统一”;在行政方面,便是请教育长官毅然下令改国文科为国语科。(注: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卷2,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 改“国文”为“国语”,这是清末拼音化运动,尤其民初“国音”制定之后的合理思路。民国二年五月十三日,“读音统一会”议决“国音推行办法”,其中有一条就是:“请教育部将初等小学‘国文’一科改作‘国语’,或另添‘国语’一门。”(注:倪海曙《中国拼音文字运动史简编》四,时代出版社1950年6月版。)此时部中同人不过旧案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