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7年12月6日,在上海的张氏味莼园(俗称“张园”)安垲第,举行了有中外妇女122人参加的盛大集会,目的是讨论中国女学堂(后更名为“中国女学会书塾”)的创办事宜。这在中国教育史上是件大事,笔者专门撰有,《中西合璧的上海“中国女学堂”》(注:《学人》14期,(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一文详细论考,此处不赘。当时上海多家报刊或抄载女学堂章程,或记述大会盛况,反应热烈。而一向留意洋场新事物的《申报》,这一次却表现迥异。 大会前,《申报》,于12月4、5两日,倒也接连在广告栏刊出《中国女学堂大会中西女客启》,声明:“本学堂邀请诸女客,专为讲求女学,师范西法,开风气之先,并非加优婆夷等设筵以图香积也。”不过,此启事属于学堂的自费广告,《申报》收了钱,没有理由不刊登。此外,12月5、6两日,该报也在正版的最末,刊登过女学堂有关大会事项的两则来稿。而由报社本身采写的中西女士大会的直接报道却只字皆无。能够代表《申报》观点的是一篇旁敲侧击的“社说”,题目虽很时髦,名为《男女平权说》,其实却专唱反调,且立论迂腐。 该文开篇即征引传统读书人奉为最高权威的“四书五经”之言,大谈男女有别: 《周易·家人之卦》曰: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古之圣王,制作礼乐以范围人伦,俾尊卑有等,长幼有序,贵贱有别,厘然秩然,不使稍有紊乱。而于男女之间,尤处处间之以礼。授受则不使相亲,饮食则不使与共,诚为之辨别嫌疑,整齐风俗,以立男女之大防者,其意固深且远也。 在“男女平权”呼声渐起的时代,作者却坚持“抑阴扶阳,亦天地自然之理”的成见,便自觉地站到了反对开办女学堂的立场上,以“女子之学”为“本非要务”。应该承认,本文作者颇有眼光,早已预料到女权思想传播、女子教育兴起将会带来的“严重”后果:“国家最为紧要之事”,如“公使之辑睦邦交,议员之品评国政,学校之培护人才”,均将有女性参与。这样一幅令《申报》主笔不寒而栗的前景,无疑会瓦解其如此看重的“厘然秩然”的传统社会秩序。为防患于未然,要求“重复古制,俾民间庶媛稍识礼义之大防,而仍不废酒食之议、桑麻之勤”,便被作者视为当务之急。 意在将女子固定在家务劳作中的《男女平权说》系于1897年12月14日见报,文中虽未道及中国女学堂之事,但锋芒所指,一目了然。学堂首倡者经元善因而立刻给予回应,在两天后(16日)撰写了《女学堂同仁致申报馆书》(注:《新闻报》,1897年12月29~30日。)。此信措辞颇为婉转,始则曰:“拜读贵报廿一日弁言男女平权一说,煌煌巨制,学贯中西,而暗寓启牖指教之婆心,三复回环,五体投地。”继则言,女学堂“开手办法章程”,与《申报》“赐教诸节,语语吻合”,疑心主笔们误听传言。不过,经氏兴办女学的决心在信函中还是表现得相当坚定:“知中国女学之当兴,既为中西人士异口同声,守此移山之愚,力小图大,勉为出而襄佐,亦难逆睹其事之果有益与否。”而其最后附答《沪报》的指责,“何舍此少学一百八十兆之丈夫不教,必孳孳然欲教此向来未学之二百兆女子”,也有一语双关之意。男学已有官府操心,“在吾侪草茅下士,只好与难养之女子、小人说说法而已”。与答《申报》馆一样,其言貌似谦恭,实是以退为进,自觉承担起民间自办女学堂的责任来。 不过,顾虑到《申报》在全国、特别是江南一带拥有巨大的影响力,经元善还是殷殷致意,希望其“中西主笔诸善长仍敦夙昔古道,不我遐弃”,如此,则“女学幸甚,同人幸甚”;“否则,贵报风行宇内,远者不察,见有此一说,必疑为办理者不妥,以阻其好善之城”,是“一言兴丧,关系匪浅”。然而,《申报》主事人却并未如经氏所期望,将其来函登出;亦未“憬然有悟”,“再挥彩毫”,更正前说。但如果因此而认为《申报》完全无视经元善的要求也欠准确,只是稍作弥缝的表示乃出自《申报》系统的另一名牌——《点石斋画报》而已。 1898年春,《点石斋画报》509号发表了《裙钗大会》(利五)一图,对前一年的安垲第盛会作了追写。安垲第本是张园中著名的西式建筑,图中描绘中外妇女杂坐一室,围桌聚谈,气氛融洽。画面上的文字简单回顾了大会的缘起: 上海女学堂之设,倡议于电报局总办经莲珊太守,而严筱舫观察、陈敬如军门、施子英太守等从而助之。既大会宾客、互相讨论、妥定章程矣,又以事关坤教,非大启巾帼之会,不足以广集益之思。爰于去冬十一月十三日,假座张氏味莼园之安垲第设筵畅叙。是日到者,华官以蔡和甫观察之夫人为主,而沪上各官绅瀛眷从之,西国各领事及各状师之夫人,并教会中各童贞女,亦罔不簪环毕集,杯酒联欢。共计到者一百二十有二人,而西女居其大半。 此中的“经莲珊”即为经元善,时任上海电报局总办。严筱舫本名信厚,施子英本名则敬,均在沪地经商。陈敬如则是被《孽海花》作者曾朴尊称为“陈季同将军”其人,当时的职务是南市马路善后局总办(注:见《集议章程》,1897年12月10日《申报》。)。早先,陈氏曾留学法国,并担任驻法、德使馆随员。所娶法国太太,中文名“赖妈懿”,受聘为中国女学堂“洋提调”。在此次大会上,赖氏率两女陈骞(槎仙)、陈超(班仙)出席,陈季同则在“局外照料”(注:《女学堂中西大会记》,《新闻报》,1897年12月12日。),一家人显得极为活跃。这次活动也可说是维新派家眷的一次盛大聚会,诸如康有为之女康同薇(文僩)、梁启超夫人李端蕙等均在座。而当日与会的外国女士有65位(赖妈懿不计在内),人数更超过了中方女性。依照发起人经元善的算法,此回的大宴宾客已属于第四次会议。第一次大会是1897年11月15日在一品香西菜馆举行,参加者有48人,随后在各报刊发了《女学堂试办略章》。 上述《点石斋画报》的说法可与当日的《新闻报》报道印证,堪称无误。但关于上海道台蔡钧(字和甫)的夫人亦曾到场的记载,却与事实有出入。先是蔡钧复张謇函,对于女学堂事颇表赞成,且声称“愿为骥尾之附”(注:《监督蔡榷使复女学堂张季直殿撰书》,《新闻报》,1897年12月2日。);经元善因此在中西女士大会前三日,具函邀约,“敬请宪太太、小姐贲临”(注:《女学堂上蔡榷使书》,《新闻报》,1897年12月5日。),并在《中国女学堂大会中西女客启》中,以“敬请道宪与有司官太太亲莅,率诸命妇以陪外宾”相号召。但张园大会当日,蔡钧家人并未到场。《点石斋画报》所以致误的原因,应该是与《申报》曾刊载蔡复张书并中国女学堂启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