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奇异的复合音响 几乎每一位认真仔细地读过鲁迅小说的人,都会感到他的许多作品有一种特别的不大容易把握好的滋味,让人久久思索。这特别之处在于:鲁迅小说里常常回响着两种或两种以上不同的声音。而且这两种不同的声音,并非来自两个不同的对立着的人物(如果是这样,那就不稀奇了,因为小说人物总有各自不同的性格和行动的逻辑),竟是包含在作品的基调或总体倾向之中的。日本竹内好在他那本著作《鲁迅》中,就曾隐约地说出过这种感觉,他认为鲁迅小说里仿佛“有两个中心。它们既像椭圆的焦点,又像平行线,是那种有既相约、又相斥的作用力的东西。”(注:竹内好《鲁迅》中译本第91-92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11月版。)这种感觉不是偶然产生的。 以《狂人日记》为例,同一个主人公的日记,就既是疯子的千真万确的病态思维和胡言乱语,又能清醒深刻、振聋发聩地揭示出封建社会历史的某种真相;当然,这还只是表层的。在深层内容上,同样也响着两种声音:主人公一方面在激昂地愤怒地控诉礼教和家族制度“吃人”的罪行,另一方面,又在沉痛地发人深思地反省自身无意中也参预了“吃人”的悲剧,惭愧到了觉得“难见真的人”。战斗感与赎罪感同时并存。 《孔乙己》中,通过孔乙己这个小人物的遭遇,尖锐批判了咸亨酒店里里外外人们的冷漠,把别人的痛苦当做笑料、永远在看戏的人生态度,同时又痛心地揭露了孔乙己自身虽然善良却又好吃懒做、不肯上进、一再偷窃等严重毛病,以致这篇短短三千字的作品令读者产生一种极复杂的感情。 在《药》中,我们一方面痛切感到华老栓一家以及千千万万像华老栓家那样的普通百姓,他们是多么痛苦、愚昧,那么需要一场革命的大风暴来解救;而另一方面,要想掀起这场风暴的革命者夏瑜,却被他的亲伯父告密成了死囚,他被砍头后流的血又被愚昧群众当做医治亲人痨病的药;其结果是两个年轻的牺牲者最后被比邻安葬,两位母亲在次年清明节同时悲痛欲绝地出现在坟场上。小说迫使广大读者不能不认真思考:生活的出路究竟在哪里?中国的状况到底有没有条件发生它所需要的这场革命大风暴,发生之后实际效果又会怎样? 《故乡》中闰土取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暗是里笑他这样迷信这样崇拜偶像,可临近结尾,说到后辈“应该有新的生活”时,“我”转而马上又自省:“现在我所谓的希望,不也是我手制的偶像么?”回响起另一种声音。 《头发的故事》中,N先生不断表达对中国近代革命的失望,他质问:“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预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而“我”对N的淡漠以至嘲弄却又持批判性态度。整个作品就由这两种不同音响组成。 《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当他坚持自己的人生理想,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时,穷困潦倒得连周围的孩子也躲避着他。到他肺病越来越严重,答应当了一名军阀的顾问,立刻门庭若市,成了人们口中的“魏大人”。他胜利了,然而是彻底失败了;他在“胜利”的喧笑中,独自咀嚼着失败的伤痛离开了人世。读完作品,我们耳朵边永远回荡着魏连殳那深夜的狼嗥般的哭声,他为他祖母哭,更为他自己哭,为一切理想主义者的失败哀哭。我们分明感觉到,这哭声,不但发自作品主人公魏连殳,也同样发自作者鲁迅本人。这是多重音响的复合,复杂到了令人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再说《祝福》。长时期中研究者都从封建礼法和封建迷信如何深深地残害祥林嫂这位两次守寡的劳动妇女,给他带来多大痛苦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所以总是将鲁四老爷以及柳妈为加害的一方、祥林嫂为受害的另一方加以对阵,得出儒释道(教)合伙吃人的结论。这样做并不错,但是远不完全,多少有些简单化。正像汪晖先生所说,当我们把祥林嫂的故事放在小说的叙事结构中时,发现小说主题就复杂化了:第一人称叙述者是小说中的“新党”,是唯一能在价值观上对儒释道合流的旧的伦理体系给予批判的人物,而叙述过程恰恰层层深入地揭示出,这位叙述者似乎同样对祥林嫂之死负有责任。祥林嫂曾经把希望寄托在这个“识字的,又是出门人”的“新党”身上,但灵魂有无的问题却让“我”陷入两难的困境,“惶急”、“踌躇”、“吃惊”、“支吾”,最终以“吞吞吐吐”的“说不清”作结:这或多或少加速了祥林嫂在绝望中走向死亡。尽管读者知道:第一人称叙事者的两难处境其实根源于祥林嫂的荒诞处境,因为她既需要“有灵魂”(她可以看到自己的儿子阿毛),又需要“无灵魂”(她可以免于受两个男人把她身体锯成两半的痛苦),这本身是一种无可选择的悲剧。但鲁迅以带有反讽意味的叙述启示读者:面对绝望的现实,具有新思想的知识分子除了挺身反抗之外别无其他途径,否则就会成为旧秩序的“共谋”者。这种道德反省可以说就是《祝福》的副主题。(注:参阅汪晖《反抗绝望》第275页—27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8月出版。) 我们还可举一些其他作品来说明鲁迅小说基调的复杂性: 《补天》写了女娲在苦闷和宣泄自己无穷精力的过程中抟土造人,然而造出来的一群群小东西却十分古怪,自己毫不喜欢,实际上女娲造的是对立物。小说既赞美了女娲炼石补天、抟土造人的创造精神,又对创造的结果是如此荒唐感到无可奈何的焦灼和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