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90年代是迄今为止被言说最多的一个时代。这其中原因,我想,应该不仅仅与它的世纪末时段位置有关,事实是,在这个年代,中国文学的确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深刻变化;批评家意识亦获得了空前自觉。这一年代所承当的转折,急剧得几乎可以用“心惊肉跳”来形容,身处此种转折过程中的人们,自然无法细品其中的深长意味,只能留待事后再作反思回味了。尽管有相当多的人,在尚未完全走出这个时代之时,便开始企图回头观望,清理思绪了;但真正透彻的认识,还当属于远离这一年代的起点。人们对于这90年代的急切讲述,说明正是该年代难以拒绝的魅力。如果换个说法,那就是人们对于这个年代,着实怀有着太多的眷恋。无论是就90年代本身来说,还是就人们之于它的情感而言,都不能不承认90年代的确是一个必须给予充分关注的年代。 在我看来,90年代是一个“精神事故”频发的年代。这里我之所以用“事故”而不是“事件”来指称精神现象的凸现,原因就在于它们的发生,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对于既有精神健康的安全“隐患”。在一定程度上,它们是作为一种精神障碍出现的。格外需要指出的是,制造这些事故的“肇事者”,常常并非是出于偶然,是有意为之。因此,这些“肇事者”实际上都是一些“造势者”,这就使90年代的文学精神里难免充斥过多浮躁和造作的情感。在解析90年代的文学史时,我们不得不仔细考辨那些文学事件当中,究竟有哪些是情势使然,哪些纯属个人刻意所为。不过,真要将两者拎清出个彼此,也许并非如想象的那般容易。毕竟历史呈现于我们面前的,永远只是那么一种现象。至于其如何出台的内幕,我们往往不得而知。基于此,在选择90年代长篇小说作为我的分析对象时,我也只能如实依照历史所提供给我的现象进行读解,设法深入现象的背后,竭力去探究90年代文学精神皮相的内里。 无可否认,长篇小说的突然繁荣是90年代文学相当重要的一个现象。首先是数量上的逐年递增之势,引起了人们普遍关注;其次是质量上的全面有所提升,多少平抑了人们对于惊人数量的担忧。其中,一批年轻长篇小说作家的异军突起,也是一个尤其引人注目的亮点。他们的加盟,大大激发了长篇小说写作的活力;致使传统长篇小说写作之于生活阅历的苛求遭遇严峻挑战。此时的长篇小说,在篇幅上虽然并不比以往文本逊色,但在容量上却大多失去了以往文本富有的那种历史厚重感。不难看出,“长篇小说风格在多数情况下被人们归之于‘史诗风格’这一概念”(注:《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第43页,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6月版。)的既定准则,在此已经开始失效。作家普泛的历史意识淡化,同时遗忘了关于宏大叙事的文学诉求。他们用目光粘牢当下现实,急切传达着自我身体对于它的刹那感受。长篇小说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在他们那里已不再是某种永恒象征的追求,而仅仅表明的是此刻感觉的有意延长。漫长的叙事话语不是出于历史现实本身的需要,而是由于写作主体自身的内在要求。也就是说,90年代长篇小说相对于传统长篇小说而言,它不是一种能量的积累,而是一种能量的释放。当然,这只不过是对90年代长篇小说现象的一个总体概括,至于它的细部,还需从以下几个层面逐步深入。 现象之一:城市误读——欲望的表征 到了90年代,整个小说写作的空间对象已大面积向城市发生转移,乡村开始受到冷落。这不仅是由于出生在城市的一代青年作家已经成长起来的缘故,事实远比此要复杂得多。其中一个有趣的事例便是一贯擅长处理乡村题材的贾平凹,这时也开始尝试涉足城市生活的书写了。这就是《废都》的突兀面世。因为在题材风格上与自己以往的作品截然不同,所以《废都》使得此次亮相的贾平凹显得相当陌生。那个在“乡村”中表现极为恬静的贾平凹,在“城市”里的作为可太不安分了。贾平凹的一时转向抑或说“丢失”,在我看来,绝不是一个偶然的文学现象。只要我们拿《废都》和其之前的作品稍作对比就会发现,在《废都》里涌动着的,是对那个时代主流精神的必然回应。这种主流精神就是对于欲望的发现和肯认。可以说,《废都》的出现,是贾平凹针对现实进行的一次敏感媚从。 看得出,贾平凹在料理城市生活话语时,无论是在姿态还是语调上,都是相当乡村化的。多年乡村情感记忆的积淀,根本不可能通过这次城市生活话语的讲述清洗净尽。《废都》的城市化表现,在很大程度上仍是有限的。与其说贾平凹建构的那个西京是一座都市,还不如说它是一个小镇更合适。贾平凹并没有真正捕捉到城市的感觉,他对这一空间的理解完全是乡村化的。都市精神里的文化个性,在西京这座城市尚未得到充分展现。至少,主人公庄之蝶这个人物的情感方式就很不够都市化。从他与几位女性的感情纠葛中可以看出,他所把持的价值观念明显缺乏商业社会必需的平等及开放品格。他同女性的关系是建立在自我文化身份认同的基础之上的,而他的这种文化身份(一个所谓的名作家)价值,不过还是传统计划经济社会的遗产而已,尚未经受商业社会的洗礼和检验。在占有女性身体的过程当中,庄之蝶流露出强烈的自恋情绪,以及保守的自我优越感。其与女性之间的交流自始至终都是缺失平等的。 本属于乡村的贾平凹,偏偏要力不从心地去表现城市,这并不是出于挑战自我的动机。它所能说明的是,贾平凹的此次写作实质上是一次欲望的宣泄实践。城市作为欲望的象征,正好可以承担他的叙事空间。 我们知道,90年代初的中国,商业文化已经成为不可抗拒的一种社会现实,它的必然衍生物——欲望,开始深入人心。而一旦欲望滋生,就势必要寻求将其释放的出口。只是这种出口往往是经由消费来实现的。《废都》的登场,在此种意义上,带来的恰恰是一次精神层面上的消费行为。对于读者来说,《废都》不是一种生产性文本,它并不为社会建树或贡献某种东西;它是消费性的,人们通过对这一文本的阅读,可以实现自身欲望能量的耗散,作者在文本上中刻意设置的“口口口口”之类的省略符号,正是留给阅读者去添充自己欲望剩余的想象空洞。《废都》无意让那些在社会转型中倍感迷茫的人们清醒过来,事实上它也无力胜任于此;它本身就深陷在欲望的漩涡之中而无法自拔。它所给予人们的提示就是,像庄之蝶那样借在欲望中的沉沦忘却当下的一切困惑和痛苦;用身体的感受来代替头脑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