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周的眼光 任、陈夫妇乃留美及归国后多有交往的老友,俞、康为北大任教时的学生,至于周氏兄弟,则是新文化运动中的同道与相知——如此不同视角交叉使用,可见胡适的请人删诗,计划是相当周详的。虽是六人三组,着眼点不同,各有其功用;但相对而言,胡适最看重的,无疑是周氏兄弟的意见。而实际上周氏兄弟也不负所托,提供的建议最为详尽,且十分得体。 不妨先看看此次新发现的周氏兄弟致胡适的信,再做进一步的分析。1921年1月15日鲁迅致胡适信全文如下: 适之先生: 今天收到你的来信。《尝试集》也看过了。 我的意见是这样: 《江上》可删。 《我的儿子》全篇可删。 《周岁》可删;这也只是《寿诗》之类。 《蔚蓝的天上》可删。 《例外》可以不要。 《礼!》可删;与其存《礼!》,不如存《失望》。 我的意见就只是如此。 启明生病,医生说是肋膜炎,不许他动。他对我说,“《去国集》是旧式的诗,也可以不要了。”但我细看,以为内中确有许多好的,所以附着也好。 我不知道启明是否要有代笔的信给你,或者只是如此。但我先写我的。 我觉得近作中的《十一月二十四夜》实在好。 树 一月十五日夜 三天后(即1921年1月18日),病中的周作人还是请人代笔,给胡适去信,表明其对于“删诗”一事的重视。信件全文如下: 适之兄: 你的信和诗稿都已收到了;但因生病,不能细看,所以也无甚意见可说。我当初以为这册诗集既纯是白话诗,《去国集》似可不必附在一起;然而豫才的意思,则以为《去国集》也很可留存,可不必删去。 集中《鸽子》与《蔚蓝的天上》等叙景的各一篇,我以为都可留存;只有说理,似乎与诗不大相宜,所以如《我的儿子》等删去了也好。 关于形式上,我也有一点意见,我想这回印起来可以考究一点,本文可以用五号字排;又书页可以用统的,不必一页隔为上下两半。书形也不必定用长方形,即方的或横方的也都无不可。 你近作的诗很好,我最喜欢最近所作的两首。 一月十八日 周作人 在具体论说前,请注意周作人关于书籍“形式”的建议。开本改方或横,或许是不够庄重,或许是制作困难,反正没被采纳;但书页用统的,不必隔为上下两半,这点实现了。病中的周作人,为何特别提醒“这回印起来可以考究一点”,是否意识到这将是“定本”,甚至可能是传世的“经典”?事后证明,周作人确实有先见之明:一直到1940年印行第十六版,1982年上海书店刊行影印本,以至今日学界普遍引用的,都是此经由众时贤参与删定的“增订四版”。 胡适对周氏兄弟的意见,可说是“分外重视”。查《胡适来往书信选》,1921年2月14日,胡适曾致信周作人,转达燕京大学的邀请,后有一“附启”: 你们两位对于我的诗的选择去取,我都极赞成。只有《礼》一首,我觉得他虽是发议论而不陷于抽象说理,且言语也还干净,似尚有可存的价值。其余的我都依了你们的去取。(注:《胡适致周作人》,《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124页。) 其实,胡适不曾接纳鲁迅意见的,不只是《礼!》,还有一首《江上》。在《〈尝试集〉四版自序》中,有如下的说明: 他们删过之后,我自己又仔细看了好几遍,又删去了几首,同时却也保留了一两首他们主张删去的。例如《江上》,“鲁迅”与平伯都主张删,我因为当时的印象太深了,舍不得删去。又如《礼》一首(初版再版皆无),“鲁迅”主张删去,我因为这诗虽是发议论,却不是抽象的发议论,所以把他保留了。(注:胡适《〈尝试集〉四版自序》。) 诗人当然有理由坚持自己的独立判断,周氏兄弟等人的意见也只“仅供参考”。必须在书信及序言中再三解释为何没有接纳鲁迅的意见,本身就说明后者在诗人心目中的分量非同一般。 五四时期的周氏兄弟与胡适,乃互相支持的“同道”,但很难说是心心相印的“密友”。知识背景不同(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学界,留学欧美的与留学日本的学者之间,不无隔阂),个人气质迥异(周氏兄弟偏于怀疑,而胡适则是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再加上年龄的差异(1921年的胡适,刚届而立,已是名满天下;相对而言,四十岁的鲁迅与三十六岁的周作人,反不及前者“风光”),胡与二周不可能“亲密无间”。这还不涉及《新青年》该往何处去,哪一种“主义”更适合于当下的中国等大大小小的争论。 胡适与二周的关系前后有别,对于这一点,学界的看法基本一致。问题是,在描述前期的“合作”与后期的“矛盾”时,论者往往基于自身言说的需要而夸大其辞。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二周与胡适确有许多精彩的合作,比如《新青年》的编纂、北大课程的改革、新文学的提倡、小说史的研究,乃至白话诗的尝试等。在好交朋友且待人宽厚、性情平和的适之先生心目中,周氏兄弟当然是他“志同道合”的好朋友。而周氏兄弟则未必这么看待:书札往来,彬彬有礼,加上专业上的互相支持,这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知交”。 1929年8月30日,周作人给远在上海的胡适去信,劝其不要留恋那里的“便利与繁华”,也不必“说闲话惹祸祟”,还是回萧条的北平“教书做书”,以便“在冷静寂寞中产生出丰富的工作”。周自称写这信时,不是没有顾虑:“我自己觉得有点踌躇,这未免有交浅言深之嫌吧?”(注:《周作人致胡适》,《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539页。)胡适接获此信,大为感动;只是对最后一句,颇表惊诧: